七月初六,京师暑气未退,晨风带着湿热的潮意,从重重帘幕间渗入慈宁宫,驱不散凝滞在殿内的草药苦辛味。
铜鹤灯台上的龙涎香片层层堆叠,烟气缭绕,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整座宫殿罩得密不透风。
周婉儿立于丹墀之下,藕荷色宫装被汗水浸湿,贴在背脊,泛起细密的凉意。
她低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鞋尖——绣鞋边缘沾着雨痕,是来时路上溅上的,此刻却已干透,只余一圈淡淡的泥影,像一道无声的诘问。
此刻,她正听候太后宫里宣召。
“太后娘娘宣……医正周婉儿……”
内侍的嗓音拖得极长,尾音在空荡的殿宇间回荡,惊起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周婉儿深吸一口气,拾阶而上,每一步都似踩在刀锋上。
这次宣召,或许不是问诊,可能是问罪。
“无非与军饷弊案有关,当今的形势已迫使太后不得不从幕后走到前台来。”
对于这一点,在她接到宫中内侍的传旨时就估计到了。
穿越以来,周婉儿那颗小心脏已然变的强大无比,经受得住这个时空里的任何挫折。
帘幕后,太后倚在软榻上,身上覆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锦被,被面绣着百蝶穿花,蝶翼用金线勾勒,灯火一照,便泛起幽冷的光。
她脸色苍白,眉心紧蹙,似在忍受极大的痛楚,那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井,井底沉着未明的算计。
“周医正,”太后声音低哑,却带着天然的威压,“本宫这头风又犯了,你来给本宫瞧瞧。”
周婉儿略屈膝,指尖搭在太后腕上,血脉振颤产生的波瞬间传入她指尖。
太后俨然脉象平稳有力,哪有半分头风的虚浮?
她心底清明,面上却不动声色,温声道:“太后脉象平和,想是暑气郁闭,臣女为太后行一针,再开一剂清暑汤,可保无虞。”
太后微微一笑,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你医术高明,本宫自然是放心的。只是——”她话锋一转,目光忽然锐利,“本宫这病,不是暑气,是心病。”
她抬手,屏退左右。
帘幕落下,殿内只余她和周婉儿,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婉儿,”太后声音轻缓,却字字如刀,“本宫待你如何?”
周婉儿心头一凛,面上却表现出欣喜:“太后待臣女不薄,胜似母女。”
“既然本宫待你不薄,你为何要与本宫作对?”太后的表情冷峻的似雪山冰川。
来前,周婉儿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并未显出惊慌之色,反而谈定答道:“臣女岂敢?”
太后冷笑,忽然伸手,一把攥住她手腕。
那手白皙修长,力道却大得惊人,指甲几乎掐入周婉儿皮肉。
“岂敢?”太后声音陡然拔高,“那半卷账册,你敢说你没见到?”
周婉儿腕上生疼,“果然不出我所料,竟一点也不装了。”
她不敢挣脱,只能假装惊恐垂泪:“臣女不知太后所言半卷账册为何物?”
装糊涂是最好的推搪之策,入宫之前周婉儿就想好了。
太后盯她片刻,忽地松开手,语气又变得温和。
“婉儿,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一直喜欢你,你若替本宫找回那半卷账册,本宫保你一世荣华——郡主、诰命、甚至贵妃,你随便开口。”
她声音低柔,像一条蛇,悄悄缠上周婉儿的脖颈。
“倘若你不肯……”太后轻叹,声音却陡然转冷,“本宫这病定然不能痊愈,你白玉堂几十口人,恐怕要一同遭殃。”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周婉儿心底泛起寒意,但她忽然想起火场中哑婆血淋淋的手,想起原主父亲残页上“镇军副使”四字,想起原主父亲被杖毙时,原主母亲自缢的惨状。
不知何时,她已与原主能够共情,这种共情或许是灵与肉深度结合后的产物。
她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攥紧,指节泛白。
殿内更漏声声,每一滴都似敲在周婉儿心口。
她抬眸,目光穿过太后,望向帘幕后那幅巨大的《百子图》——图中孩童嬉笑,天真无邪,此刻在她眼里,却像一群张牙舞爪的小鬼,正等着将她拖入深渊。
她忽然笑了,笑意浅淡,却带着不容错认的冷冽。
“太后,”她声音轻缓,却字字清晰,“臣女乃是从医之人,只知对症下药,不知对权下药,郡主、诰命、贵妃,臣女都不想要,臣女只想——替人治病,也替人伸冤。”
太后脸色骤变,指着她,指尖颤抖:“你……”
周婉儿知道她想说什么,无非就是:你不知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心说:此地多留一刻都是错。
于是她屈膝颔首,向太后深深一福。
“太后若无他事,臣女先告退,白玉堂外等臣女看病的百姓都等不急了,至于娘娘的头风,并无大碍,臣女自会留下药方,心病,还需心药来医。”
她也不管她允不允准,只一转身,便一步一步退出帘幕。
她的每一步后退实则是对太后的步步紧逼,她的背脊挺的笔直,好似天地间一柱擎天,直戳太后心窝。
帘幕后,太后望着她一步一步退出,脸色青白交加,忽然抬手,将案上药盏扫落在地。
“好一个周婉儿!”太后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你既不肯从本宫,那就做本宫的刀下鬼吧!”
她抬手,招来暗处的心腹宫女:“去,传本宫口谕……不……让皇帝来……”
宫女忐忑不安,脚步轻得像猫,只在原地打转,却不敢走出慈宁宫半步。
自从皇上杖毙三个内侍后,慈宁宫里的内侍宫女们都不敢近皇上半步。
慈宁宫外,晨风拂面,周婉儿听到从宫内传出的杯盘碎裂的声响,和着这晨风,好似一曲悠扬的乐章。
她抬头,望向远处天边那一线蟹壳青,像一把薄刃,正慢慢划开黑夜。
她忽然想起听风吟——想起他腰间那柄空鞘银剑,想起他低声说“我陪你一起拔刀”时的决绝。
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半印,凤首昂扬,像一枚沉睡的兽,随时会苏醒,咬断敌人的喉咙。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极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冷冽:
“你既不肯母仪天下,那就做——天下人的囚徒吧。”
晨风掠过,吹起她裙角,像一瓣初绽的荷,花蕊里,藏着淬毒的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