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二年,应天府,奉天殿。
紫禁之巅,金瓦飞檐,吞吐着残日的余晖。
祭天大典的香火气息尚未散尽,檀木的沉香与牛油的腥膻味混合在一起,凝成一股庄重而压抑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汉白玉广场上,百官俯首,鸦雀无声。
死寂,被一道撕裂锦帛般尖锐的声音划破。
“陛下!臣,太常寺卿李善存,有本弹劾!”
一名身着三品绯袍的官员,以头抢地,额头与冰冷坚硬的金砖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抬起的脸涨得通红,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亢奋。
“臣,弹劾钦天监监正,江辰!”
他的声音在宏伟的殿宇间激起回响,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不加掩饰的杀意。
“江辰,身为钦天-监之首,食君之禄,本该体察天心,辅佐圣明!然此子,竟包藏祸心,妖言惑众,妄言‘三日后将有日食’!”
李善存的声音陡然拔高,手指直指阶下那个孤零零跪着的身影。
“日食乃上天示警,是为天谴!他竟敢以算学推演,此乃窃取天机,亵渎神明!其意图,分明是想借天象之名,扰乱祭天大典,动摇我大明国本!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
“其心可诛!”
队列中,数名官员跟着齐声附和,声浪如潮,瞬间将那个跪着的身影淹没。
御座之上,九龙盘绕,大明皇帝朱元璋的身躯微微前倾。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藏着尸山血海。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看过太多生死、太多背叛的眸子,冰冷地注视着阶下。
那目光,没有温度,没有情绪,却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足以剥开人身上所有的伪装,直刺灵魂深处。
被那道目光笼罩的,是江辰。
大明立国以来,最年轻的钦天监监正。
此刻,他却像一只被群狼环伺的羔羊,成了众矢之的。
“江辰。”
朱元璋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那是从无数次战场搏杀,无数次朝堂清洗中凝练出的,独属于帝王的雷霆万钧之力。
“你可知罪?”
三个字,在奉天殿内回荡,仿佛千钧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江辰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庞还带着年轻人的清俊,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同龄人该有的惊惶与恐惧。
有的,只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那不是身体上的疲劳,而是一种灵魂深处,对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失望。
他的目光,越过那些义愤填膺的同僚,越过那些面目狰狞的政敌,落在了一本被当做“罪证”呈在御案前的书册上。
《新法历书》。
那是他的心血。
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耗费了整整三年,一千多个不眠之夜,结合了浑天仪的改良数据,运用了超越这个时代数百年的精密数学计算,才最终完成的杰作。
在那上面,他用最精准的文字记录着:洪武十二年九月初一,午时三刻,日食将至。
起于西北,终于东南,掩食一刻。
他甚至计算出了在应天府能看到的最佳视角和精确的初亏、食甚、复圆时间。
这本该是献给这个古老帝国的一份厚礼。
可惜,在这个“君权神授”、“天人感应”被奉为圭臬的时代,科学的精准,却成了最大的原罪。
“臣,无罪。”
江辰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所有嘈杂的弹劾声。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地抽在李善存等人的脸上。
“放肆!”
李善存几乎是跳了起来,指着江辰的鼻子厉声呵斥。
“死到临头,还敢狡辩!天狗食日,乃上天对帝王德行之警示,是为天谴!岂是你这黄口小儿,用几根算筹就能推演出-来的?”
“你这是在窃取天机!你这是在亵渎神明!你这是在告诉天下人,天意不足畏,皇权不足敬!”
好大一顶帽子。
江辰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而是一种纯粹的、发自内心的苦涩。
“天谴?”
他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在品味一个荒诞的笑话。
“李大人,你错了。”
“天狗食日,从来就不是什么天谴,它仅仅是一场天灾。是月影遮蔽日光的自然现象,是日月星辰亿万年不变的运转之规律。”
“它是天道,而非天意。”
这番话,如同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湖面。
不,是如同火星,溅入了滚烫的油锅!
“一派胡言!”
“妖言惑众!”
“大逆不道!”
整个朝堂,彻底沸腾了。
朱元璋的耐心,终于在这一刻耗尽。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最后一丝审视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帝王之怒。
“够了!”
一声怒喝,如晴天霹雳。
他猛地一拍龙椅的黄金扶手,发出“哐”的一声巨响,整个奉天殿瞬间死寂。
所有官员,无论品级,全都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江辰!”
朱元璋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妖言惑众,扰乱祭天,动摇国本!”
“即刻,革去其钦天监监正之职!”
“廷杖二十!”
“逐出京城,永不录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本《新法历书》,眼中的厌恶与杀机再不掩饰。
“其所著妖书,给咱……付之一炬!”
“陛下圣明!”
李善存等人激动地山呼,声音中充满了胜利的喜悦。
两名身形魁梧的校尉,如狼似虎地从殿外冲了进来,铁钳般的大手死死地按住了江辰的肩膀,将他从冰冷的金砖上拖拽起来。
另一边,一名太监捧起那本《新法历书》,走到殿前的铜鹤香炉旁,毫不犹豫地将其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炭火之中。
火焰“轰”的一声升腾而起。
那凝聚了江辰无数心血的书页,迅速卷曲、变黑,顷刻之间,便化作了一缕缕随风飘散的灰烬。
江辰没有反抗,甚至没有再看那本书一眼。
他只是任由那两个校尉拖拽着自己,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冰冷。
他心灰意冷。
或许,这个时代,真的不需要真理。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就在他被拖出午门,即将受刑之际,命运的轨迹,却在此刻发生了一个微小的偏转。
几位身着华丽蟒袍的年轻皇子,恰好结束了骑射课,正说说笑笑地从此地经过。
为首的,正是秦王朱樉与晋王朱棡。
他们一眼就看到了形容狼狈,被校尉死死按在地上的江辰。
“咦?这不是钦天监的江监正吗?怎么搞成这副模样?”
性子最是急躁的秦王朱樉皱起了眉头。
他认得江辰,这个年轻人虽然沉默寡言,但才学出众,在诸位皇子面前讲授天文历法时,总能说出些新奇有趣的见解。
“看这架势,是要被用刑了。”晋王朱棡沉声道,“听方才殿内的动静,怕是触怒了父皇。”
朱樉看着江辰那张沾满灰尘却依旧平静的脸,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此人看着倒也耿直,不像是个奸佞之辈。父皇的性子,有时候未免过于严苛了。要不,二哥,我们去为他求个情?”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了江辰的耳中。
江辰那原本死寂的眼眸,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摇了摇头。
他拒绝了这份可能会将他们也拖下水的好意。
他平静地抬起头,迎着午后刺眼的阳光,那双疲惫的眼睛里,在这一刻,却陡然迸发出一股惊人的光亮。
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三天之后,看到了更遥远的未来。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带着某种奇特的魔力,穿透了周围的喧嚣,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位皇子的耳中。
“殿下,不必了。”
“江辰谢过殿下好意。”
他看着那几张年轻而尊贵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
“请诸位殿下记住一句话。”
“三日之后,午时三刻,天狗自会食日。”
他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不像是预测,更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此非天谴,乃天道规律。”
“此道,可见,可算,可预测。”
在皇子们震惊的目光中,江辰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带着无尽深意的笑容。
“我毕生所学,皆录于一册,我称之为《经世录》。”
“此录,既可观天命,以延续国祚。”
“亦可借天时,以开创霸业!”
言罢。
他闭上了双眼,再无一言。
任由那冰冷沉重的廷杖,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落下。
剧痛袭来,鲜血浸染了青衫。
他被拖向那未知的、被放逐的命运。
而那一番惊世骇俗的话语,却如同一颗被种下的魔种,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深深地,深深地,埋入了诸位皇子的心底。
在他们未来漫长的人生中,将反复生根,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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