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请求,是指令。
陆九渊的身体像是被这句话钉在了原地。
过了很久,久到苏晴以为他会摔门而出时,他缓缓抬起头。
“五年前,我二十五岁。”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刚回国,陆振华……我父亲,把‘天启大厦’丢给我。总工程师叫王立德,一个设计上的天才,性格却固执得像头牛。”
他的视线没有焦点,投向了窗外的无尽黑暗。
“设计方案很大胆,风险也大。为了赶一个国际金奖的评选,我签了军令状,九月前必须封顶。”
“出事前一周,王立德拿着一份模拟报告来找我。他说,结构模型里有一个应力异常点。概率极小,低于万分之一。但在极端天气下,可能……失效。”
“他要求停工,但停工一天的损失是八位数。董事会不同意。”
“那你呢?”苏晴忽然开口,打断了他,“你为什么不同意?因为董事会,还是因为你不能接受,你和天才王立德的‘完美作品’,存在瑕疵?”
陆九渊猛地转过头,是被人戳穿的难堪。
“我拒绝了他。”他避开了她的问题,声音更低了,“我告诉他,万分之一的概率,不值得赌上整个项目。我让他相信数据……”
“相信你。”苏晴替他说完了后半句。
陆九渊的呼吸骤然粗重。
“我用我父亲压他。我说,项目延期,后果他承担不起。”
“出事那天,栖云市遭遇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风力,超出了设计极限。”
“凌晨三点,电话响了。”
陆九渊闭上眼,下颌线绷成一条濒死的直线。
“天启大厦,从顶层开始,一层一层地往下塌。像被抽掉积木一样。”
“为了赶工,顶层有十三个工人在连夜作业。”他顿住,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一个……都没出来。”
“我到现场时,到处都是红色的光。警灯,救护车,还有……血。”
“王立德跪在废墟前的泥水里,用手去刨钢筋水泥,像个疯子,嘴里一直重复着‘是我的错’……”
“我当时就站在他身后,我看着那片废墟,第一次知道,什么叫人间地狱。”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压不住的颤抖。
“我父亲也到了。他没看废墟,没看那些哭嚎的家属,只看了我一眼。他把我拽到一边,只问我一个问题:‘最终报告,你签了字没有?’”
“我说,签了。”
“他说,‘好。从现在起,这件事,是建材供应商以次充好。和你,和王立德,和陆氏的设计,一概无关。’”
“我当时就炸了,我对他吼,我说那不是真相!是我逼王立德签字的,是我为了该死的金奖,拿十三条人命去赌那万分之一!”
“我求他,我跪下来求他,让我们去自首,去承担责任,去给那些家属一个交代。”
苏晴的指尖发凉。
林雪薇那句话,是真的。
他真的跪过。
“他给了我一巴掌。”陆九渊的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比哭更狰狞,“他指着外面的记者,指着陆氏暴跌的股价K线图,问我:‘陆九渊,你一个人的良心,难道比几万个家庭的生计更重要吗?’”
“‘你不是救世主!你是我陆振华的儿子,是陆氏的继承人!你的责任,是守护陆家!’”
“所以,”苏晴再次开口,“你用一个谎言,换来了陆氏的安稳,和你自己五年的地狱。你觉得这笔交易,划算吗?”
陆九渊被她这句话狠狠刺中,身体重重地靠回椅背,发出一声闷哼。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天亮前,他做了两件事。”他放弃了抵抗,继续说下去。
“第一,让法务部伪造了所有采购合同,把责任全推给一家快破产的建材商。”
“第二,他带走了王立德。给了他一笔钱,一个新身份,让他从这个世界上蒸发。王立德没反抗。他知道,只要他还活着,就是我陆九渊的催命符。”
故事讲完了。
车厢里,只剩下男人沉重的喘息。
五年来,他活在双重地狱里。
一层是害死无辜者的自责。
另一层,是亲眼看着父亲埋葬真相,而自己,成了这个谎言的同谋和最大受益者。
他成了自己年少时最鄙视的那种人。
苏晴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她只是松开了他的手腕。
然后,当着他破碎的目光,她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周易的号码。
电话几乎是秒接。
“周特助,”苏晴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我要一份名单。五年前,参与‘天启大厦’项目、后期被陆氏以各种名义‘优化’掉的所有核心工程师的名单。”
陆九渊猛地抬头看她,苏晴挂掉电话,将手机丢在一旁。
她重新转向他。
“陆九渊,听着。”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像是在宣布一项新的投资计划。
“林雪薇敢用王立德威胁你,说明她背后的人,很可能已经找到了王立德。这个人,大概率是顾天成。”
“他想用‘天启’这颗炸弹,炸掉你,顺便埋葬我的‘云顶天阙’。我们的利益,已经被捆死了。”
“所以,这不是拯救。”
“这是一笔交易。”
“想摆脱你父亲的阴影,想让那十三个人真正安息,光跪在这里折磨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行为。”
“你得站起来,亲手把他当年盖上的盖子,揭开。”
“我帮你,找到王立德,找到原始图纸,找到所有证据。而你,动用你所有的资源和力量,保住‘云顶天阙’,让它成为我们反击的武器。”
“你的复仇,我的项目。我们各取所需。”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那双逐渐重新燃起光亮的眼睛,给出了最后的条件。
“成交吗,陆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