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活人市
京郊三十里,子时正刻。
此处的寒意并非来自天气——
事实上,今夜无风无雪,但每一个踏进这片地域的人都会莫名战栗。
那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冷,源自压抑的啜泣、麻木的眼神,以及最为刺骨的:
讨价还价声。
活人市。
风铃馆设在京畿阴影里的最大黑市,一个买卖“失踪者”的魔窟。
市口没有匾额,只高悬一只巨大的青铜铃。
铃舌惨白,细看竟是一段精心打磨过的婴儿腿骨。
夜风穿过,腿骨轻撞铃壁,发出空灵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叮咚”声,仿佛在为每一条待售的生命标价。
狭长的街道两侧,木笼垒叠至屋檐,每一个笼子里都蜷缩着一个身影,孩童或是少女,眼神空洞。
他们的脖颈后,都深深刺入一枚精致的“风”字银针,针尾连着殷红细线,线头蜿蜒而出,攥在笼外买家的手中。
买家偶尔轻轻一扯,笼中人便如提线木偶般猛地一颤,发出一种被拔掉舌根后的、破碎而绝望的呜咽。
街的尽头,是风铃馆的朱漆大门,铜钉森然。
门环并非兽首,而是两只雕刻成铃铛形状的黄铜物件,铃舌是两截断箭,一截隐约可见“风”字,另一截,则刻着一个模糊的“霍”字。
门前,十二名守卫如雕像般矗立,脸上覆盖着光洁无纹的白铜面具。
诡异的是,面具双耳的位置并非孔洞,而是嵌入了两个极小的铜铃。
他们静立无声,唯有呼吸间微不可察的动作引得小铃发出细碎轻响,如同一群被丝线操控的活傀。
据说,铃响之时,便是他们换岗之刻——
换人不换面,无人知晓面具下究竟是谁。
子时正刻,一阵尖锐刺耳的木轮声陡然撕裂了市场的嘈杂!
那声音不像车行,倒像一柄钝锯在反复切割骨头,直锯进人的耳膜深处。
高悬的巨铜铃无风自鸣,铃舌——
那根婴儿腿骨疯狂震颤,竟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裂响,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握,即将崩碎!
所有的讨价还价声戛然而止。
买家、卖家、笼中人,全都惊愕地望向长街入口。
只见一辆绝非凡间应有的车驾,正缓缓驶来。
车体由无数具细小苍白的童尸骨骸焊接而成,车轮的辐条是一根根肋骨拼凑,车轴则是一整条扭曲的脊椎骨。
车顶密密麻麻悬挂着上百只铜铃,铃身沉重,其内显然填满了火硝,每一只铃的舌簧,竟都是一枚枚磨损的人牙。
车板上,厚厚地铺着一层灰白的骨灰,足有三寸。
车辆行过,骨粉被风卷起,扬扬洒洒,如同降下了一场寂灭的灰雪。
车头之上,立着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
斗篷破旧,隐约可见是由某种无字的残旗改制,下摆沾染着暗沉的血迹与灰烬,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兜帽微微滑落,露出一张稚嫩却冰封般冷静的小脸——
年仅十岁模样。
她左手挽着缰绳——
那缰绳是由无数根从铜铃上延伸出来的、操控人命的红线编织而成。右手,则倒提着一柄沉甸短斧。
“咚!”
斧背敲击车顶。
车顶上百只铜铃齐齐一震,内里的火硝受撞,铃壳瞬间泛起危险的暗红色,仿佛下一瞬就要轰然炸裂。
“风铃馆,”
女孩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般地压过了所有噪音,清晰地将每一个字碾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
“我来取账。”
短斧抬起,指向那朱漆大门。
“挡我者——”
她手腕微震,斧背再次轻触车顶,百铃嗡鸣,红芒更盛。
“与铃同碎。”
二:红线焚天
灰雪骨车碾过市街,死寂之后是炸开的恐慌!
活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推搡踩踏,撞翻了两侧的笼子。
一个肥胖的买家躲避不及,被那白骨车轮碾过脚踝,“咔嚓”的骨碎声与他杀猪般的惨嚎混合着铜铃不安的震响,如同滚油泼入冰窟,瞬间引爆了更大的混乱。
阿九立于车头,眼神冷冽。
短斧所指,车板上的骨灰被劲风卷起,如同灰色的浓雾,瞬间弥漫开来,遮蔽了灯笼昏黄的光,遮蔽了买卖双方贪婪或惊恐的脸,也遮蔽了笼中那些空洞眼眸里最后一点微光。
车至风铃馆门前。
“开门。”
她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十二名面具守卫同时拔刀,刀光森然,每一把刀的刀背上都系着小铃,动作间铃声乱作一片,刺耳非常。
他们结阵上前,却无一人敢真正率先冲向那辆散发着死亡与爆炸气息的骨车。
阿九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将缠绕在左腕上的、由红线编成的缰绳猛地一扯!
咔哒哒——
车顶上百只铜铃受她牵引,齐齐向前倾斜了一个危险的角度!
铃内填充的火硝如细沙般簌簌流出,洒落在车板上厚厚的骨灰之中——
“嗤——!”
仿佛点燃了干燥的引线,铺地的骨灰瞬间被引燃!
火焰并非赤红,而是一种诡异的幽蓝色,顺着那些洒落的火硝,如一条拥有生命的火蛇,沿着缰绳红线急速蔓延,直蹿向阿九的手腕,继而毫不停滞地扑向风铃馆那巨大的朱漆铜钉大门!
守卫首领面具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得分明,那火蛇过处,车顶铜铃因内部压力与外部高温,已赤红如烙铁,爆炸一触即发!
他再顾不得许多,猛地上前一步,挥刀便欲斩断那条致命的、燃烧的红线缰绳!
就在刀锋即将触及红线的一刹那——
阿九手腕一抖,将那短斧猛地向上一抛!
斧身在半空旋转,闪烁着寒光,精准无比地用斧背砸在车辕某处预设的机关之上!
“叮——!”
一声清越震鸣,如同死亡的号角。
下一瞬,车顶之上,上百只烧得赤红的铜铃轰然炸裂!
轰隆隆!!!
火光冲天而起,灼热的火硝与燃烧的骨灰如同火山喷发,向四周疯狂溅射!
巨大的冲击波将靠得最近的几名守卫狠狠掀飞出去,白铜面具碎裂,露出后面年轻却写满惊骇的脸。
爆炸的中心,骨车剧烈震动,碎骨与火星四溅。
而在这一片绚烂而致命的灰火之雨中,阿九动了!
她单足猛地一蹬燃烧的车辕,瘦小的身影借力拔起,如一只灵巧的夜枭,踩着飞溅的碎骨、爆裂的火星、以及下方纷乱的人影头顶,化作一道离弦的黑箭,直射向那因爆炸而震颤不休的风铃馆大门!
三:名册燃霄
风铃馆厚重的大门被爆炸的气浪冲开一道缝隙。
阿九的身影如鬼魅般掠入,足尖在铺地的青砖上一点,毫不停滞。
馆内景象诡异非常。
穹顶极高,悬挂着一只堪比市口巨铃的庞大铜铃,铃舌赫然是一柄沾染着暗沉血锈的北漠弯刀。
刀尖朝下,一滴浓稠的、似乎永不凝固的血液正缓缓凝聚、滴落。
下方,是一座由森白人骨垒砌而成的“铃炉”。
炉心燃烧着幽绿的火焰,火焰上方悬着一张细密的铜网,网上摊放着一卷枯黄陈旧的名册。
封皮之上,是几个刺目的朱砂字——
《童伶名册·卷一》。
滴答。
血珠坠入骨炉,幽火遇到血,猛地窜高,发出“嗤嗤”的白雾,将那名册熏烤得更加焦黄。
阿九目光锁定名册,身形在半空诡异一扭,避开两名从阴影中扑来的面具守卫,反手一斧挥出!
“当!”
斧背并非砍人,而是狠狠砸在那悬垂的北漠弯刀铃舌之上!
巨力撞击,那巨大的弯刀铃舌竟从中断裂!
半截刀尖坠落,直直插入骨炉之中!
嗤——!!
更多的血从断口涌出,遇火蒸腾,瞬间爆开大团浓密白雾,充斥了整个前厅!
视线骤然受阻。
白雾之中,只听得守卫惊怒的吼声和杂乱的铃声。
阿九却借着这短暂的混乱,如游鱼般滑至铃炉旁,毫不犹豫地伸手探入那幽绿的火焰之中!
“嘶——”
火焰舔舐着她稚嫩的指腹,皮肤瞬间起泡焦黑。
但她眉头都未皱一下,指尖已牢牢抓住了那卷滚烫的名册,猛地抽出!
名册入手,她看也不看便塞入怀中贴身处。
转身,突围!
四五名守卫已挥刀砍来,刀风凌厉。
阿九手腕一抖,将那根依旧缠绕在腕间、已被烧得焦黑的残破红线甩出!
红线如毒蛇出洞,精准地缠住最近一名守卫的脖颈。
她借力旋身,短斧划出一道寒光——
“噗!”
面具连同其下的喉咙被一并割开!
鲜血喷溅,洒在灼热的铃炉壁上,发出“滋滋”声响。
系在那守卫刀背上的铃,“啪”地一声碎裂。
其他守卫攻势一滞。
阿九趁此间隙,身形如狸猫般低伏窜出,竟踩着一名守卫的肩膀跃起,足尖在其面具上轻轻一点,借力再次腾空,直向洞开的大门掠去!
身后,是守卫愤怒的吼声、杂乱的铃声,以及骨炉中燃烧得愈发旺盛的幽火。
四:火浣九字
馆外,局势已然大变。
那辆骇人的灰雪骨车已燃烧过半,冲天火光将整条活人市街映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无数张惊恐万状的脸。
车顶之上,立着的已是谢无咎。
少年脸色因失血而苍白,但重瞳之中却燃烧着比下方火焰更加炽烈的光芒。
他左手紧握那截一路携来的断箭,箭尖正深深刺入自己锁骨下那狰狞的伤口之中,蘸满滚烫的鲜血。
他的右手,戴着一只早已残破不堪的皮质手套。
此刻,他正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手套掌心飞快地书写着一个字——
“九”!
最后一笔落下,血光潋滟。
几乎同时,下方骨车燃烧的烈焰像是受到了某种牵引,火舌猛地向上蹿升,舔舐而至!
“呼——!”
那只书写着血字的手套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
谢无咎却恍若未觉疼痛,他抬头,望向风铃馆门楣上那块刻着诡异铃纹的匾额,眼中闪过决然的厉色。
他猛地抬手,将那只燃烧的、仿佛蕴含着某种诅咒之力的血火手套,狠狠抛了出去!
手套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血色火线,如同复仇的流星,精准无误地砸中了那块象征着风铃馆权威的门匾!
轰!!
血火沾匾即燃,猛烈爆开!
朱漆剥落,铜饰熔化,悬挂在匾额两侧的小铜铃不堪高温,纷纷坠地,铃内填充的火硝受到冲击,接连爆炸!
轰!轰轰!
连环爆炸掀起更大的火浪,灼热的气流如同风暴般向四周席卷!
首当其冲的几名面具守卫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狠狠掀飞,脸上坚硬的白铜面具竟被高温和气浪冲击得扭曲变形,甚至碎裂剥落!
面具之下,露出的是一张张异常年轻、甚至稚气未脱的脸庞。
只是这些脸上,此刻写满了茫然与痛苦。
他们的脖颈后方,赫然也都刺着一枚“风”字银针,针尾的红线已被蔓延的火焰舔舐,正寸寸断裂!
这些守卫……
竟是十年前北漠战场上失踪的那些童兵!
就在这时,阿九的身影如轻燕般从火光冲天的馆门内疾掠而出,足尖在台阶上一点,稳稳落回熊熊燃烧的车顶,与谢无咎并肩而立。
冲天火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十岁的稚嫩容颜上沾着血污与灰烬,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唇角甚至噙着一丝冰冷而邪异的笑意。
这一刻,她不像救世的仙童,更像从无间地狱爬归、执意焚尽一切的修罗,那眼底深处的一抹寂然,又让她带上了一丝诡佛的悲悯与漠然。
她抬起短斧,指向被火焰照亮的夜空,声音穿透爆裂声与哭嚎声,清晰地传开:
“灰雪车,碾过活人市。”
“下一程——”
她斧锋一转,直指京都中心方向。
“碾进金銮殿。”
五:烬桥通殿
骨车最终燃尽,化作一地焦黑的残骸与灰烬,但火焰并未熄灭。
风铃馆半面围墙在爆炸中倒塌,火舌疯狂蔓延,顺势舔舐上街边那些囚禁活人的木笼。
铁锁在高温中熔化,木头栅栏噼啪断裂。
一个个瘦弱的身影踉跄着从燃烧的牢笼中爬出,他们颈后的“风”字银针被火焰烤得通红,烙铁般灼烫着皮肉,却奇异地无人呼痛。
他们只是怔怔地站着,望向那辆燃烧的车架残骸,望向车顶那个小小的身影。
目光落在她染血的手腕上那苍白的骨灰印记,落在她身后那面猎猎作响、无字却仿佛写满往昔荣光的残旗斗篷。
那眼神,空洞渐褪,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希冀,像是在无边长夜里,终于窥见了一缕毁天灭地的曙光,一场暴烈而迟到的救赎。
阿九没有回头去看那些获救者。
她伸手入怀,取出了那卷从铃炉中夺来的、边缘已被火焰熏焦的《童伶名册·卷一》。
她将其高高举起。
夜风吹拂,卷动着书页,也助长着其上的火苗。
她松开了手。
燃烧的名册如同一只火蝶,翻滚着升向夜空。
纸页在火焰中蜷曲、焦黑、化为片片灰烬,如同黑色的雪,飘然落下,落在她的发梢,她的肩头,她沾血的手指上。
她伸出手,任由一片犹带温热的灰烬落在掌心。
随即,她反手,将这片灰烬,轻轻按在了身旁谢无咎锁骨处那依旧渗血的伤口上。
鲜血瞬间浸透了灰烬,交融、凝固,形成了一个暗红色的、扭曲却清晰的——
“九”。
“欠我一条骨,”
她仰头看着他,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
“利滚利,得用整座风铃馆还。”
谢无咎低头看了看胸前的血字,又看向她,重瞳之中倒映着漫天灰雪与未尽之火,也倒映着她无比坚定的身影。
他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同样染着血腥气的笑:
“那就还,还到天下无铃可响。”
火焰渐渐熄灭,只余满地狼藉与袅袅青烟。
那烧毁的灰雪车骨架,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咔嚓”声,轰然塌落。
散落的焦骨与残骸,竟诡异地铺陈开来,在一片灰烬中,延伸向远方,像一座由死亡与复仇架起的狰狞桥梁。
桥的尽头,迷雾深处,是沉睡的京都,是巍峨的金銮殿,是那个尚未被彻底惊醒的、虚伪的太平天下。
阿九跃下残骸,短斧微扬,指向那座桥延伸的方向。
“走吧,回京。”
夜风卷起她的声音,清晰地送入每一个幸存者的耳中。
“去把旧账,一页页,撕下来。”
她斧刃之上,寒光流转,映出天际即将破晓的微光。
“点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