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科幻小说 > 铁衣红妆:末世浮生录 > 第4章 夜雨声烦·旧忆新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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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银针、暗门与嘶哑的呼唤

井口。

灼热的风裹挟着远方火场的余烬,如同恶灵的吐息,吹得那无舌铜铃疯狂震颤,发出“空空空空”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急响。

阿九蹲在冰冷的青石井沿,指尖捏着那枚刚从阿豆颈后起的、“风”字银针。

针身不过半指长,却在惨淡月光下反射着诡谲的寒光。

针体竟是中空的,细微的孔道足以注入致命的毒药或控制的药剂;

针尾精巧的小孔上,还系着一截几乎看不见的、染着阿豆干涸血渍的红线。

“风铃馆惯用这种银针操控声带,”

谢无咎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夜风摩擦过刀刃,

“童伶变嗓前夕,一针入穴,终生沦为哑伶。幕后的人把针插在风府穴,不仅能监听周遭,更能用剧痛远程操控这些孩子。”

阿九眼底瞬间凝结起万年寒冰般的厉色!

前世记忆如同血色的潮水轰然拍击着她的神经——

永徽七年,她率铁骑踏破北狄王庭,在肮脏的地牢里救出的那一批被掳的童伶!

他们的颈后,同样有着这样的银针!

只是刻的是“雪”字,属于北狄皇家乐坊的标记!

军医起针时,孩子们哭得撕心裂肺,不是因为疼痛,而是绝望地嘶喊:

“唱不出来了!唱不出来了!”

原来银针离体的瞬间,附着其上的阴毒内力便会彻底摧毁声带!

同样的残忍!

同样的手段!

只是换了一个刻字,换了一座城,换了她这副十岁的躯壳!

“救阿豆之前,必须让他能开口说话!”

她将银针死死攥入掌心,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而让他说话之前,必须先——”

话音未落!

井下深处,毫无预兆地传来一声极其清晰的——

“咔哒!”

仿佛某种沉寂了百年的巨大机括被突然触发!

阿九与谢无咎眼神骤然碰撞,没有任何交流,两人同时猛地起身,目光如炬射向深不见底的井内!

只见井壁北侧,一块看似与其他青砖毫无二致的石砖,此刻正缓缓地、无声地向内陷去,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散发着更加阴冷气息的洞口!

更诡异的是,那洞口中原本平静的、仅存的少量井水,开始无风自动,一圈圈涟漪以不符合物理规律的方式从中心荡开,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水底升起!

噗。

一枚银针,缓缓浮出水面。

这一枚,比“风”字针更粗,更旧,针身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划痕与磨损的痕迹,仿佛历经了无数惨烈的厮杀。

而针尾,赫然刻着一个让阿九心脏瞬间停跳的字——

“霍”。

她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冻结!

她认得那些划痕!

每一道她都记得!

永徽五年冬,大雪封山,她与霍知还困守孤城,是她亲手用匕首,在他视若生命的银针上,一道一道刻下彼此的誓言!

她当时笑着说:“若你战死沙场,面目全非,我便凭此针为你收尸立碑。”

霍知还当时如何回答?

他仰头灌下烈酒,喉结滚动,声音带着笑:

“若我战死,针在人在。若针失……将军,别立碑,我怕你对着空坟哭。”

此刻,旧针浮水,故人未见,声音却先至——

“将……军……”

那嗓音嘶哑得可怕,像生锈的钝锯在粗糙的铁板上反复拉扯,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挣扎,却拖着一种她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独属于那个人的尾音调子。

阿九指节瞬间捏得惨白,瞳孔剧烈收缩成最危险的针尖状!

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谨慎在这一声呼唤面前土崩瓦解!

她甚至没有回头看谢无咎一眼,一把抓住冰冷的井绳,毫不犹豫地纵身滑下!

速度快得像一道投入地狱的闪电!

谢无咎脸色微变,伸手欲拦,指尖却只擦过她飞扬的衣角,触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气。

少年眸色骤然沉下,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犹豫,紧随其后,疾坠而下!

二、囚室、血谣与半人半尸

暗门之后,是一条陡峭向下、仅容一人通行的石阶!

浓重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潮气混合着铁锈和新鲜的血腥味,如同腐败的巨口,扑面而来!

阿九落地瞬间,火折子再次“嗤”地亮起,橘红色的光芒挣扎着驱散黑暗,照亮前方——

是一间低矮压抑的石室!

穹顶仿佛随时会压下来,数根粗如儿臂的铁链从四壁垂下,锈迹斑斑。

而石室中央,所有的铁链都汇聚着,死死锁着一道身影!

那人左肩塌陷,缺失了大片骨头,伤口的断面整齐得可怕,分明是利刃削砍所致!

他的右眼瞳孔在火光下泛着一种非人的、幽绿的毒芒!

那是尸毒深度侵蚀的特征!

可他的左眼……

左眼却仍是漆黑的、属于人类的眼瞳!

此刻正清晰地倒映着跳跃的火光,以及火光中,她那具十岁的、写满震惊的身影!

“知还……”

阿九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沙子堵住,挤出的两个字破碎不堪。

霍知还!

她前世的副将!

为她挡过致命冷箭、为她从尸山血海里背回同袍遗体、为她独守孤营长达十年的霍知还!

最后一战,她亲眼看见他胸口中了犬戎力士的投矛,坠入冰河,被汹涌的冰棱吞没!

如今……

他却以这种半人半鬼、被铁链囚禁的方式,出现在这口枯井下的暗室里,嘶哑地喊着她“将军”!

他的脚下,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幼小的尸体,看衣着都是贫苦孩童,每一个的颈后都有银针被粗暴拔出的乌黑孔洞。

而石室四周的墙壁上,用早已干涸发黑的血,写满了同一首童谣——

“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字迹歪歪扭扭,充满了挣扎和痛苦的痕迹,仿佛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书写,直到生命耗尽。

霍知还垂落的右手,指关节皮开肉绽,血迹斑驳,显然,这些血字,正是出自他手。

“你……还活着?”

阿九上前一步,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铁链因她的靠近而“哗啦”作响。霍知还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一缩!

那只幽绿的右眼闪过极致的痛苦和挣扎!

“别……靠近……”

他艰难地开口,声带如同破损的风箱,每一次振动都带来剧烈的痛苦,

“我……控制不住……它……”

话音未落!

他猛地仰起头,喉咙里爆发出一种绝非人类能发出的、悠长而恐怖的嚎叫!

那声音像是千万把锈蚀的刀剑在粗糙的铁盾上疯狂刮擦!

刺耳!

癫狂!

“哗啦啦——!!!”

锁链被他骤然爆发的恐怖力量挣得笔直!

绷紧!

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石壁上的碎屑簌簌落下!

阿九被这突如其来的音浪冲得气血翻涌,踉跄后退,后背猛地撞进一个温热的胸膛——

谢无咎不知何时已无声地护在她身后,单手稳稳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间匕首之上,眼神锐利如鹰,紧锁着发狂的霍知还。

“他处于半尸化的临界点,”

少年声音紧绷,

“随时可能彻底失去理智,暴起伤人!”

阿九却猛地一摇头,挣开谢无咎的手,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再次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锁链的尽头!

跳动的火光将她十岁的身影无限拉长,投在写满血字的墙壁上,扭曲成一柄宁折不弯的、即将劈开黑暗的利剑!

“霍知还!”

她站定,仰起脸,声音并不高,却带着沙场上点将训兵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稳定,

“听令——!”

疯狂挣扎的锁链奇迹般地骤然一静!

霍知还垂下的头颅猛地抬起,那只人类的左眼和泛着绿芒的右眼同时剧烈地收缩,仿佛有两个灵魂在他体内疯狂撕扯、对抗!

“立——正!”

阿九暴喝出声!

声音清冽,如同冰锥砸落!

“哗啦!”铁链再次作响!

但这一次,却是霍知还凭借着残存的、深入骨髓的军人本能,双脚猛地并拢,残破的身躯尽可能地挺直,如同过去千百次在营帐内听从她的号令!

他干裂溃烂的唇角剧烈颤抖着,挤出破碎的字眼:

“属……属下……在……”

阿九眼眶瞬间通红,水汽弥漫,却被她强行逼退,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

她抬起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他手背上那片溃烂流脓的皮肤。

“告诉我,”

她的声音低下来,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

“是谁……把你变成这样?”

霍知还眼中的绿芒再次剧烈闪烁,记忆与尸毒的控制如同两股巨浪在他脑海中疯狂对冲!

他的面部肌肉扭曲,显得痛苦万分。

半晌,他猛地抬起那只尚且完好的左手,用指甲蘸着自己伤口渗出的黑血,颤抖着,极其艰难地在冰冷的石壁上划刻——

“风、铃、馆。”

第三个字还未完全写完!

异变陡生!

他猛地发出一声更加暴戾的咆哮!

眼中最后一丝人类的清明被彻底吞没,完全被幽绿的凶光占据!

“砰!!!”

一声巨响,一根束缚在他右臂上的铁链竟被硬生生挣断!

那只巨大的、覆盖着青黑色鳞片的手掌,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直直抓向阿九纤细的脖颈!

三、断链、童尸与燃烧的绝路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九却没有后退!

千钧一发之际,她身体反应快过思维!

猛地矮身下蹲,险之又险地让过那足以捏碎她喉骨的利爪,同时双手疾出,精准地抓住霍知还那只断裂铁链的残臂,借助他前扑的恐怖冲力,腰腹瞬间发力——

一个极其标准的、借助巧劲的过肩摔!

将霍知还庞大沉重的身躯猛地抡起,狠狠砸在冰冷的石地之上!

“轰!!!”

地面仿佛都震动了一下!

碎石和灰尘四处飞溅!

阿九毫不停歇,膝盖如同铁锤般重重跪压在他的胸口,左手死死掐住他的下颌,防止他撕咬,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戟,凝聚着全身的力量,狠狠一指点在他颈侧某个特定的穴位上!

“呃啊啊——!”

霍知还喉间发出痛苦到极致的嘶鸣,全身剧烈地痉挛起来!

眼中那浓郁的绿芒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再次显露出那只漆黑的、充满痛苦和歉疚的人类眼瞳。

他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那具娇小却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身影,干裂的唇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像一个破碎的笑容,又像是无声的哭泣:

“将……军……对……不起……”

阿九点穴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冷硬如铁:

“留着你的命!废话以后再说!”

她猛地抬头,厉声喝道:

“谢无咎!针!”

早已蓄势待发的少年如同鬼魅般欺近身前,指尖捏着的正是那枚“霍”字旧银针,针尖已在火折子上烤得通红!

他精准地将针递到阿九手中!

阿九接过银针,眼神没有丝毫犹豫,看准霍知还颈后大椎穴的位置,稳准狠地一针刺下!

“噗嗤!”

针入三分!

一股浓稠漆黑、散发着刺鼻腥臭的血液猛地从针尾激射而出!

霍知还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抽搐起来,半晌,才缓缓平息下去。

他的瞳孔变成了一黑一绿的诡异重瞳,暂时陷入了某种僵直状态。

阿九心中清楚,这只是用银针结合点穴术,暂时强行封住了肆虐的尸毒!

要真正救他,需要配制极其罕见的“雪蟾吐纳方”——

而那方子的最后一味药引和炼制方法,前世只有她知晓,随着她的战死,本该早已失传!

“必须立刻离开!”

她豁然起身,语气急迫,

“风铃馆的人随时可能来‘清理’这里!”

谢无咎点头,刚要弯腰去扶起僵直的霍知还——

“咔哒……咔哒……”

石室最深处的黑暗里,竟然再次传来清晰的机括声响!

又一扇更加隐蔽的暗门,正在缓缓打开!

一股比之前更加阴冷、带着浓郁腐朽血腥气的风,从门后吹拂而出,同时送来的,还有一阵阵稚嫩却毫无感情的、齐声吟唱的歌声——

“喵喵喵,猫来啦,叽里咕噜滚下来……”

在这诡异的歌声伴奏下,是无数细碎、密集、如同成群老鼠奔涌般的“哒哒”脚步声!

阿九将火折子猛地投向暗门方向!

火光划破黑暗,照亮门后景象的瞬间,即便是阿九和谢无咎,也同时倒抽一口刺骨的寒气!

暗门之后,是另一条更加宽阔的甬道!

而甬道之中,密密麻麻、挤挤挨挨,站满了——

孩童!

他们个个颈后插着银针,双眼被肮脏的白纱蒙住,双臂如同提线木偶般直直向前伸出,正迈着绝对整齐划一、却毫无生气的步伐,机械地向前行进!

而最前排的几十个孩子怀里,赫然都抱着黑色的陶罐!

罐口的布塞已经被点燃,“嗤嗤”地冒着幽蓝的火星,眼看就要烧到尽头!

死亡的气息如同冰水,瞬间浸透了每一寸空气!

“是火雷阵!!”

阿九的声音因极度震惊而撕裂,

“退!快退!!!”

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将僵直的霍知还拽起!

谢无咎同时夹起昏迷的阿豆!

四人如同串在一起的、挣扎求生的蚂蚱,以最快的速度冲向来的石阶!

身后,那恐怖的童尸大军已经如同决堤的潮水般涌出暗门!

他们怀中的火罐嘶嘶作响,蓝汪汪的火星跳跃着,映照着他们毫无表情的、被白纱覆盖的脸庞,如同从最深地狱爬出的、追逐光明的死亡使者!

四、火瀑焚天与旧日之手

四人沿着狭窄陡峭的石阶亡命攀爬!

脚下的石阶因为下方剧烈的震动而不断松动、滚落!

阿九背着沉重的霍知还,谢无咎抱着阿豆,每一步都艰难无比!

头顶的井口月光仿佛遥不可及!

就在他们即将冲出井口的刹那——

“轰隆隆隆——!!!!”

下方积蓄的恐怖能量终于彻底爆发!

连环爆炸!!!

井口仿佛变成了一座爆发的火山口!

滔天的火舌混合着破碎的尸块和砖石,如同赤色瀑布,狂暴地向上喷涌而出,瞬间吞噬了方圆数丈的夜空!

灼热到极致的气浪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四人背上!

阿九只觉得背后一股巨力袭来,喉咙一甜,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猛扑出去,重重摔在井沿冰冷的青石上!

膝盖处传来一阵剧痛,肯定擦破了,但她根本顾不上!

第一时间翻身,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死死压住身后的霍知还,避免他被那可怕的吸力重新卷回喷发的火井之中!

爆炸的余波尚未散去,井口周围的青砖和石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如同雪崩般“哗啦啦”地大面积塌陷下去!

瞬间就将那喷吐着火焰的井口彻底掩埋、堵死!

下方那诡异的童谣歌声、火罐的嘶鸣、以及所有恐怖的声响,刹那间全部被闷在了地下深处!

只剩下脚底地面传来的、持续不断的、轻微的颤动,仿佛一头被活埋的巨兽正在泥土之下进行着最后的抽搐。

阿九趴在地上,剧烈的耳鸣让她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喉咙里灌满了泥土和血腥的混合气味。

她挣扎着,试图用手臂支撑起身体。

就在这时,一只大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手掌宽大,指节粗壮,却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和溃烂的创口。

顺着胳膊望去,是霍知还那张一半被火光映得通红、另一半仍处于尸毒折磨下苍白如纸的脸。

他那双一黑一绿的重瞳,正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的、十岁的面容。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可怕,却努力挤压出一种她记忆深处的、如同兄长般的温柔:

“将军,手给我。”

阿九猛地怔住,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前世,她刚接手霍家军不久,一次演练中意外坠马,他也是这样,在漫天风沙中向她伸出手,声音沉稳带着笑意:

“将军,手给我。”

如今,他自身残破不堪,半人半鬼,从地狱边缘挣扎而回,第一个动作,却仍是向她伸出手。

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热得发烫。

她死死咬住牙关,将一切软弱的情绪狠狠压回心底,然后,毫不犹豫地伸出自己那只沾满血污和泥灰的小手,放进了他粗糙滚烫的掌心。

霍知还五指合拢,轻轻一提,便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动作小心得仿佛在拾起一段被残酷岁月摔得支离破碎的旧日时光。

冲天的火光成为背景板,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一高大魁梧却残破,一矮小稚嫩却坚毅,同样背负着不同的残缺。

阿九抬起头,望着他那只尚且清明的左眼,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子:

“欢迎回来……哥哥。”

霍知还的重瞳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干裂的唇角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地扯开,那是一个扭曲的、混杂着无尽痛苦、愧疚、却最终被巨大欣慰覆盖的笑容。

他抬起另一只尚且完好的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覆上她沾满灰烬的发顶。掌心粗粝如砂纸,温度却滚烫得灼人。

“对不起,”

他哑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血,

“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