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火梯与旧阶
爆炸的余浪像一头挣脱囚笼的远古巨兽,裹挟着灼热的死亡气息,轰然席卷而来。
那不是风,是毁灭的实体,卷着碾碎的白灰、扭曲的铜铃碎片以及更尖锐、更不可名状的杂物,形成一场狂暴的、逆向的雪,噼啪作响地砸在狭窄的甬道壁上,留下无数斑驳的灼痕。
阿九瘦小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几乎是将谢无咎整个人箍在自己肩上,一只手死死拽住他腰间的革带,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掐入皮革。
少年的体重拖慢了她的速度,每一次迈步都像在黏稠的血沼中跋涉。
温热、粘稠的液体不断从他被箭矢洞穿的锁骨处喷涌而出,溅落在身后滚烫的石阶上。
那血滴在尘土与高温中迅速凝结、发黑,一步一绽,凄厉得像是严冬里最后一批凋零残败的梅。
霍知还就在他们身前数步,他那双重瞳在明灭不定的火光映照下,显出一种非人的、妖异的冷静。
他左臂自肘部以下,一片皮肉被先前的爆炸掀飞,露出底下森白的骨茬和焦黑的肌理,鲜血淋漓。
可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楚,只是紧抿着唇,用仅剩的完好的右手,不断挥开、格挡从头顶不断坠落的碎石和燃烧的椽木,为阿九勉强开辟出一条通往更深处的求生之路。
他们身后,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百罐雷公粮被点燃引发的连环爆炸并未停歇,反而愈演愈烈,巨大的轰鸣声不再是听觉的感受,而是化作实质的冲击波,一次又一次撞击着这座深埋地底的存在。
地宫的穹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道道狰狞的裂痕蛛网般蔓延开来,最终崩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
霎时间,更汹涌的火与更厚重的灰烬如同天河倒灌,倾泻而下,那景象不再仅仅是灾难,更像一条由纯粹怒火与毁灭构成的巨龙,张开巨口,发出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咆哮,死死追咬着他们,逼迫他们——
往更深处去,往那未知的、或许更为可怕的黑暗中去。
石阶在脚下震颤、碎裂。
终于,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奔逃后,阶梯到了尽头。
前方,一扇巨大无比、却已向内侧倒伏的铜门挡住了去路。
门扉扭曲,覆盖着厚厚一层铜绿与烟炱,唯有门匾残破,依稀可辨两个古老沉重的篆字:
镇国。
那两个字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入阿九的眼中,直抵心脏。
她喘息着,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粗糙的铜绿,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让她全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镇国碑——
她怎会忘记?
那是前世,她身披银甲,踏着北漠王庭的尸山血海凯旋归来后,皇帝亲敕建造的功名之碑。
石高五丈,浑然一体,上镌先帝御笔亲书的“忠魂”二字,矗立在京郊最大的演武场上,受万民瞻仰,象征着她霍无咎与麾下“风铃骑”的无上荣光与赫赫功勋。
如今,荣光何在?
功勋何存?
那象征着她一生信仰与荣耀的巨碑,竟被整个搬入这不见天日的地底,深藏于这名为“风铃馆”的诡异邪地,成为了这祭坛的一部分,更成为了……
审判她、埋葬她的刑场!
一种荒谬的、被彻底背叛和亵渎的愤怒,混合着巨大的悲凉,瞬间攫住了她。
“轰——!”
身后的火浪再次追近,热风推搡着他们。
霍知还低吼一声,用肩膀猛地撞开那倒伏的铜门残隙。
门开的瞬间,积蓄已久的火浪率先扑入,如同最迫不及待的献祭者,猛地照亮了门后的内里——
那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圆形空间,俨然一座地下广场。
中央,是一座高高垒起的圆形祭坛。
祭坛正上方,数条粗如儿臂的黑色铁链从穹顶垂下,共同吊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银甲早已残破不堪,沾满暗沉的血污和尘土。
最触目惊心的是其胸口,一支造型奇特的“风”字箭透骨而过,箭尖从后背冒出,暗红的血液沿着箭杆,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滴落下方,在祭坛光滑的石面上,已然溅出了一片小小的、深褐色的坑洼。
她的头颅低垂,长发散落,遮住了面容。
然而,当火光跃动,照亮那张缓缓抬起的脸时,阿九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张脸——
苍白,失血,带着历经风霜的冷冽纹路和一种近乎诡异的、将死之人的平静。
但那张脸,与她,阿九,此刻十岁的容颜,分毫不差!
只是,那上面镌刻了至少二十年的岁月,二十年的风沙,二十年的征伐,与……
二十年的痛楚。
那是三十岁的霍无咎。
或者说,那是……
前世的,她自己。
二、镜中人笑
“哗啦啦——”
铁链因她的动作而相互摩擦碰撞,发出沉重而刺耳的声响,在这空旷的祭坛里回荡,压过了远处持续的爆炸闷响。
三十岁的她,或者说,三十岁的霍无咎,抬起了眼。
目光似乎越过了空间的阻隔,穿透了弥漫的火与灰,精准地、牢牢地落在了门口那个十岁女童的脸上。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吃力地勾起一点微不可察的弧度,那是一个笑,一个混合了疲惫、嘲弄、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了然的笑容。
“你来了……”
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沙石磨过喉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气,
“比我想的,要晚了一些。”
那声音……
阿九浑身一颤。
尽管沙哑、虚弱,但那声音的底层,那种独特的音色和说话时细微的尾音转折,是她每日清晨对镜梳洗时,自言自语、自我确认时才会听到的嗓音!
是她存在于这世上的、最基础的声音凭证!
如今,这凭证被二十年的光阴撕磨,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带着空洞的回响,冰冷地、确切地,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砸在她的耳膜上,砸在她的灵魂里。
阿九脚步一个踉跄,几乎要软倒在地,却猛地用手中的短斧杵地,强自稳住身形。
她将那柄比她手臂还沉的短斧横在胸前,这是一个防御和进攻皆可的姿态,但她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颤,她努力想让其变得冰冷,却只显出一种色厉内荏的绝望:
“你……是谁?!”
“我是你。”
祭坛上的人回答得很快,很平静,那笑容似乎加深了一丝,却更显苍凉,
“是三十岁的你。是功高震主、被皇帝一杯毒酒赐死在庆功宴上的你。是……自愿走入这风铃馆,成为这核心祭品的你。”
靠在扭曲铜门边上的谢无咎猛地咳嗽起来,更多的血沫从他唇角溢出。
失血过多让他视线模糊重影,几乎看不清祭坛上的人,但他仍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左手,手中紧握的匕首尽管颤抖,尖刃却固执地对准了那个方向:
“闭……嘴……”
他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敌意。
祭坛上的霍无咎却看也未看少年一眼,她的目光自始至终只锁定着阿九,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她关注的存在。
“记得吗?”
她轻声问,像是最恶毒的催眠,
“永徽十三年,北漠狼山,最后一战。帅旗被流矢射断,倒折下来……
那精铁铸就的旗尖,穿透了你的胸甲。”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看到了那片遥远的沙场,
“你倒在地上,看着山河破碎的幻影,看着身后那些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一个个倒下……你怕了。
你不是怕死,你是怕这片你好不容易用血换来的土地,再次陷入无尽的战火。”
阿九的瞳孔开始收缩,头痛欲裂。
“然后……‘它’来了。”
霍无咎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蛊惑力,
“或者说,‘我’来了。我们做了一个交易……用你霍无咎的死亡,换被扣在北漠的质子谢无咎平安归国,继承大统,换取边境……至少十年的太平。”
她顿了顿,胸口的箭伤因说话而渗出更多血,她却恍若未觉:
“我做到了。你看,他回来了。”
她的目光终于极快地扫过门边的少年,又回到阿九脸上,
“他活着回来了。十年,边境无大战。可是你……却忘了。忘得……一干二净。”
“嗡——!”
阿九的脑袋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无数混乱的、尖锐的碎片呼啸着从记忆的最深处翻涌而上,试图拼凑出那被遗忘的图景——
漫天的黄沙被血染成褐色,断裂的“霍”字帅旗沉重地压在身上,旗杆冰冷的尖端确确实实插在她的胸口,生命力随着血液快速流失……
视野模糊中,她看到自己颤抖的手,握紧了从不离身的“破阵”短刀,然后,刀尖调转,对准了自己心脏的位置……
一寸,一寸,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坚决地送了进去……
剧烈的痛苦并非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灵魂被撕裂的触感。
而在那片逐渐黑暗的视野尽头,她似乎看到一个少年疯狂地冲破卫兵的阻拦,跪倒在一片火海之前,他那双重瞳里倒映着整个世界的崩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不要——!!!”
而她,似乎真的笑了,鲜血不受控制地沿着唇角滴落,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别怕……十年后……你会回来……焚尽这风铃馆……为我……立碑……”
记忆的潮水轰然退去,留下冰冷的现实。
如今,十年期满。
碑已倒,火已起。
他回来了。
她也回来了。
却不再是那个“她”了。
三、骨灰与火引
祭坛上,三十岁的霍无咎艰难地动了动被铁链束缚的手。
铁链再次哗啦作响,她的指尖微微抬起,越过了阿九,指向了祭坛的后壁——
火光随着她的指引流淌过去,照亮了那面巨大的墙壁。
那一刻,阿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变得冰凉。
那整面巨大的石壁,被人工凿空,精心砌成了无数个整齐划一、密密麻麻的方格神龛,一眼望去,竟难以计数。
每一个方格之中,都静静地、森然地摆放着一只小小的、漆黑的黑陶罐。
每一只陶罐的罐身之上,都刻着一个名字!
火光跳跃,那些名字如同鬼魅般映入阿九的眼帘:
霍知还、谢无咎、阿豆、沈慈……
有些名字熟悉得让她心脏抽搐,是她前世麾下最忠诚的副将、亲卫;
有些名字则代表着势不两立的敌人;
更有大量陌生的名字,听起来像是普通的百姓……
密密麻麻,足有数百之多!
许多罐口的封泥已经被逼近的高温烤裂,露出了里面盈满的、灰白色的粉末。
每一罐灰烬之上,都插着半截锈迹斑斑或是扭曲变形的铜铃舌,它们直直地竖立着,像是一片微缩的、沉寂的、等待着某种仪式的碑林。
“你的旧部,你的敌人,你曾立誓要守护的百姓……”
三十岁的霍无咎的声音再次响起,那笑容变得无比复杂,混合着悲哀、疯狂与一种极致的疲惫,
“他们都在这里了。等了十年……等你来,点燃这场……终结一切的火。”
阿九的瞳孔骤然缩紧成最危险的针尖状,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窒息般的痛苦攥住了她。
原来……
所谓的风铃馆,所谓的祭坛……
竟是如此!
用她昔日荣光的象征(镇国碑)为基,用她前世今生关联最紧密之人的骨灰为引,用她自己的性命……
作为最后的祭品!
这是何等恶毒!
何等的亵渎!
巨大的愤怒和无法言说的悲痛瞬间冲垮了那名为恐惧的堤坝。
阿九猛地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嘶吼,毫无预兆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柄沉重的短斧狠狠掷向祭坛上方——
“砰——!”
斧刃精准无比地砍中了吊着霍无咎的一根主要铁链!
火星四溅,本就承受着重量和高温的链环应声而断!
三十岁的霍无咎身形猛地一坠,其他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她重重地摔落在祭坛边缘,就跌在燃烧的火堆之旁,银甲与地面撞击发出沉闷的巨响。
阿九像一头被激怒的小豹子,猛地扑了过去,半跪在地,双手狠狠地掐住了对方的脖颈,手指因用力而关节发白,声音嘶哑得完全变了调:
“凭什么!
凭什么替我决定生死!
凭什么替我决定让他们都变成一堆灰?!
凭什么——!!”
被她掐住的霍无咎却没有任何挣扎的意图,反而艰难地抬起那只相对自由的手,缓缓地、几乎是温柔地覆在了阿九那双剧烈颤抖的手背上。
她的掌心滚烫,仿佛内在正燃烧着不为人知的火焰。
“因为……”
她凝视着阿九充满泪水和愤怒的眼睛,声音轻却清晰,
“你是我,我是你。这是我们……欠这个天下的。”
她的指尖,不知何时沾染了身旁一个破裂陶罐中漏出的骨灰,那灰白细腻的粉末,被她轻轻抹在了阿九纤细的腕间。
那触感冰凉细腻,却像最灼热的烙铁,烫得阿九几乎要跳起来。
那像一枚苍白的、不祥的烙印。
“点火吧……”
三十岁的霍无咎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开始涣散,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求与命令,
“烧了我,也烧尽这座肮脏的风铃馆。让一切都归于灰烬……然后,带着我的骨灰,回京去,去告诉那个皇帝——”
她一字一顿,用尽最后的气力,吐出那句石破天惊的判词:
“忠魂已反,山河当破。”
四、火吻与碑裂
泪水终于决堤般从阿九眼中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那不再是软弱,而是一种剧烈的、足以冲刷掉所有犹豫和彷徨的洪流。
她没有擦拭,只是猛地站起身。
转身,她看到了倚在门边,几乎无法站立,却始终望着她的谢无咎。
她一步跨过去,决然地夺过他手中那支几近熄灭的火把,触手一片滚烫。
没有丝毫犹豫,她手臂一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支燃烧的火把扔向了堆满黑陶罐的祭坛神龛,扔向了那片由她前世今生所关联的一切构成的碑林,也扔向了……
那个躺在火边,静静望着她的、三十岁的自己。
“轰——!”
火把触及那些干燥的骨灰和木质神龛的瞬间,烈焰如同遇到了最极品的猛火油,轰然暴涨,瞬间化作一片咆哮的火海,贪婪地吞没了所触及的一切。
三十岁的霍无咎——
那身残破的银甲在烈焰中迅速发红、扭曲,仿佛正在被重新投入熔炉锻造的刃,反射出刺眼又悲壮的光芒。
她却在那极致的高温与痛苦中,再次笑了起来。
她的目光艰难地穿过扭曲跃动的火焰,落在了那个脸色苍白、重瞳因震惊和痛苦而剧烈颤抖的少年脸上。
“谢无咎……”
她的声音在火焰的咆哮中几乎微不可闻,却又奇异地清晰,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
少年的锁骨处,鲜血仍在不断沿着胸膛滴落,在地上汇成一小滩。
他看着火中的身影,那双重瞳深处翻涌着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复杂情绪——
是痛楚,是恐惧,是愤怒,是十年刻骨铭心的执念,或许还有一丝……
模糊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界定的情感。
他推开试图搀扶他的霍知还,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和伤势而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我……记得!”
火海中,霍无咎似乎满意了。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抬起了那只尚未被火焰完全吞没的手,对着阿九,做出了一个极其熟悉、刻入骨髓的手势——
那是前世霍家军、风铃骑中,最高规格的军礼:
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尖轻点自己眉心,象征着铭记于心,而后,手臂猛地向前一挥,指尖指向远方,寓意前进、征战、至死方休。
“去吧……”
她的笑容在烈焰中定格,最终被完全吞没,
“去把……这天下……烧成你……想要的……模样……”
“轰隆隆——!”
祭坛再也承受不住烈火的焚烧与基础的破坏,开始彻底崩塌。
高悬于祭坛上方,那原本属于“镇国碑”一部分的巨大穹顶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断裂声,自顶部裂开一道深可见底的巨缝,随即轰然倒伏,砸进下方翻涌的火海之中!
碑石碎裂,溅起万千点璀璨又绝望的火星,向上飞溅,逆着坠落的灰烬,如同一场悲壮而绚烂的、逆向奔涌的流星雨。
阿九站在滔天火海之前,炙热的气流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袂,猎猎作响。
她十岁的、尚且稚嫩的身影被火光投射在剧烈晃动的墙壁上,拉得极长、极扭曲,像一柄被烈火淬炼了千万次、终于挣脱束缚、即将悍然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杀意凛然。
她缓缓抬起手,模仿着记忆中、以及刚才看到的姿势,食指与中指并拢,极其缓慢而郑重地,点向自己的眉心。
然后,手臂猛地向前挥出,指向那燃烧的祭坛,指向那崩塌的巨碑,更指向……
那条被火光照亮的、通往未知未来的道路。
她的目光穿透火焰,仿佛看到了那个与之合二为一的灵魂。
声音低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
“再见,霍无咎。”
火焰在她眼中疯狂舞动,映出一个全新的、浴火重生的倒影。
“你好,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