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开学日那天，阴云压城，巷子里刮着怪风，吹得人心里直发毛，仿佛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暗处盯着。
风从巷口灌进来，卷着纸灰打转，像是谁家烧了不该烧的东西。沈佳南走在石板路上，旗袍下摆被风掀起一角，她没去压，只把书包往肩上提了提。十八岁的姑娘，瘦得像根青竹，脸色白，眼睛却黑得深，看人时不多言，但一眼就到底。
她袖口藏着一张黄纸。
那纸不知何时出现的，昨夜睡前与今早都还在。朱砂画的纹路歪歪扭扭，她不记得自己写过。可指尖碰它时，竟有种熟悉感，仿佛画过千百遍。
燕京女中藏在城西老巷深处，灰墙高瓦，铁门锈迹斑斑。上课铃还差三分钟响，走廊上已有学生三三两两往教室走。可就在这寻常里，一声哭响了起来。
不是哭，是吊唁。
那声音从三楼尽头的高三甲班传出，调子平得没有起伏，像一根线吊在空中，拖得极长，不悲不痛，却让人头皮发麻。
沈佳南停了脚步。
她听出来了——这不是人哭出来的音。
是鬼引魂的“吊唁哭”。
她没动，只侧耳听着。脚步放轻，一步步靠近教室门。门被一块深蓝布帘半遮着，里头光线昏暗，黑板前站着个人影，背对她，穿着长衫，戴圆框眼镜。
是裴先生。
国文老师，温文尔雅，讲课时总带着笑，连训人都像在劝孩子。可此刻，他手里握着一支朱砂笔，正缓缓点在一名女同学的眉心。
那女生坐在座位上，头歪着，眼睛睁着，却无神。脖颈处浮起一层黑雾，像活物般蠕动，顺着血管往脑中钻。课桌上一张符纸燃起青焰，火光幽绿，烧穿了木桌，却没一点烟。
沈佳南的手滑进了袖子。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身体先于意识动了。指尖触到那张黄纸，她猛地抽出，甩手掷出！
符纸飞出袖口，直扑讲台。
裴先生头也没回，只袖子一拂，风起帘动，那符纸在半空就被扫落，跌在地上，火光未燃便熄。
“多管闲事。”他声音依旧温和，像在责备一个调皮的学生。
沈佳南站在门口，心跳如鼓。
她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也不知道那符从何来，更不明白为何一见那青焰，心头就涌上一股灼痛，仿佛前世被人剜过心。
可她没退。
她盯着地上那张熄灭的符纸，残角焦黑，纹路却清晰——那一道弯折，一道逆勾，竟与昨夜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梦里，她穿着月白道袍，站在火海中央，掐着某种手印，符纸化作金芒，刺穿黑雾。有个声音在喊“夜帝”，可她看不清对方的脸。
“她快死了。”沈佳南开口，声音轻，却字字清晰。
裴先生终于缓缓转过身，镜片反着冷光，他的眼神藏在镜片后，让人看不清，只觉得那里面藏着什么诡异的东西。
他笑了笑：“沈同学，上课了，回座位去。”
那女生突然抽搐了一下，七窍渗出黑血，呼吸断了。
沈佳南没再说话。她弯腰捡起那张符纸，折好，重新塞进袖中。转身时，脚步依旧轻，像片影子，可背脊挺得笔直。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
但她知道，这不是结束。
夜半子时。
沈佳南在床上猛地睁开眼。
屋里漆黑，窗外无月，可她耳中嗡鸣不止，仿佛有钟在颅内敲响。她想坐起，却发现身体动不了，意识被拽着往下坠，像掉进一口深井。
再睁眼时，她站在一间教室里。
和白天一模一样，桌椅、黑板、布帘，可一切都泛着血光。她低头，自己穿着月白道袍，袖口绣着银纹，双手掐着一个古怪手印——食指与中指并拢，无名指屈于掌心，拇指压其上。
天罡印。
这个名字自然浮现，像刻在骨子里。
她脚下一动，竟自行踏出步伐，左三右二，前一后四，正是北斗七星位。每踏一步，脚下便亮起一道金纹。她右手一扬，一张符纸飞出，指尖一掐诀，口中默念三字：“破邪印！”
符纸燃起金焰，化作一道光矢，直贯黑雾。
雾中伸出一只巨手，覆满黑鳞，指甲如钩，却被金光贯穿，发出凄厉嘶吼。
画面戛然而止。
沈佳南猛然惊醒，冷汗浸透里衣，胸口剧烈起伏。窗外，子时刚过，铜壶滴漏发出一声轻响。
她下意识抬起手——掌心一片灼痛。
枕边那张符纸，竟无火自燃，只剩灰烬。灰落在她掌心，烫出一个字的轮廓：裴。
她盯着那痕迹，呼吸渐缓。
然后，她抬起左手，指尖在右掌虚画。
一笔，一勾，一折，一逆锋。
符纹成形，与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符，也不知道怎么用。可她知道，它能伤到那种东西。
她更知道，从今晚起，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天清晨，裴先生站在讲台上，照常微笑。
“今天我们讲《聊斋志异》的《画皮》。”
他粉笔轻点黑板，写下两个字，转身时，镜片反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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