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绣娘走进进宿舍时，手里那叠纸人边缘已经泛黄卷曲，像是被火燎过。她站在门口喘气，额角有汗，手指微微发抖。
沈佳南正坐在床沿，掌心七枚铜钱排成北斗，斗柄指向东南，天枢位那枚仍在发烫，热度顺着指尖往上爬。
“井底的棺材……真的开了。”苏绣娘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楚，“我梦见它自己裂了条缝，有东西从里面爬出来，不是人，也不是鬼，像是一团黑雾裹着骨头，顺着井壁往上走。等我再看，它已经在街上，贴着墙根走，专挑没人的巷子。”
沈佳南没动，也没抬头。她知道这梦不是幻觉。昨夜回溯中，她见过类似的画面——月白道袍的自己站在枯井前，手中桃木剑插进井口石缝，血顺着剑刃流下，封的是“地脉逆冲，百鬼借道”八个字。那时她不懂，现在懂了。
井不是容器，是通道。
她把铜钱收进袖袋，动作很轻。铜钱入袋的瞬间，天枢位那枚突然震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撞了。
“你信我？”苏绣娘问。
“信。”沈佳南站起来，蓝布旗袍的袖口滑下一道符纸，她顺手塞进衣领内侧，“但不能让校方知道。现在说这些，只会被当成疯话。”
苏绣娘点头，“可街上已经有事了。”
“我知道。”沈佳南走向门口，“带我去看看。”
顾承安在操场边等她们。他没穿军装外套，只着一件灰布衬衣，双枪收在腰后枪套里。掌心那道旧伤不再发冷，而是像被针扎着，一阵一阵地跳。
“你说铜钱自己转了方向？”他问沈佳南。
“不是转。”她纠正，“是被推的。地气在动，阵位跟着偏。北斗七星本该指北，现在指东南，说明东南方有东西在吸阴气。”
顾承安皱眉，“你是说，那口井？”
“不只是井。”她摇头，“是井底的东西出来了。”
三人没走正门，绕后山小路往城西去。这一带是老城区，巷子窄，屋檐低，青砖墙缝里长着苔藓。日头还没落，街面却暗得早，像是云层压得太低。
走到第三条巷口，看见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蹲在墙根，竹签子插在木箱上，红亮亮的山楂串一动不动。
他没吆喝。
沈佳南停下脚步。
老汉头低着，脖颈歪向一边，皮肤泛青，像是被什么东西掐过。她走近两步，从袖中抽出一张符纸，悄悄贴在他后颈。
符纸瞬间焦黑，边缘卷起，像被火燎过。
“他不是活人了。”她说。
顾承安上前，一把拽起老汉胳膊。老汉没反抗，眼神空洞，嘴角挂着涎水。顾承安抽出匕首，在他手臂上划了一道。
血滴落地。
那血没散开，反而像墨汁一样蠕动，一寸寸聚成一个字——“井”。
顾承安盯着地上的血字，喉结动了动。
“这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他说。
“是地气带出来的。”沈佳南蹲下，指尖离血字一寸，没碰，“阴气太重，血落地就成形。这字不是他写的，是地脉自己画的。”
苏绣娘脸色发白，“你是说，这整条街的地底下，都在往井口走？”
“不是整条街。”沈佳南站起身，“是所有被阴气沾过的人，他们的血都会指向源头。就像……水流向低处。”
她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声闷响。
不是炮，也不是雷，像是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撞墙。
脚下的石板微微震了一下。
三人同时望向后山方向。枯井就在那边，藏在乱石岗后面，看不见，但能感觉到——空气里那股压人的湿冷，正从那边漫过来。
“得找黎婉儿。”沈佳南说，“她能卜。”
黎婉儿在女中后巷的裁缝铺里。她坐在小木凳上，面前摆着一副龟甲，指尖有血，正一滴滴落在甲面上。
她没抬头，“你们来了。”
“你知道我们要来？”顾承安问。
“血一滴下去，我就看见了。”她声音哑，“三个人，往西走，街上有死人走路，血在地上写字。”
她抬起脸。鼻腔有血丝，眼白泛红，像是熬了整夜。
“我再卜一次。”她说着，又割破手指。
“不行。”沈佳南按住她手腕，“你已经伤了。”
“不卜不行。”黎婉儿甩开手，“刚才那卦没完，只看到一半——后山有门，开了一半，不是全开，也不是假的。有东西在往外爬，不是鬼，是‘影’。百鬼夜行，头一个出来的不是鬼，是影子。影子沾人，人才变鬼。”
她说完，把血抹在龟甲上，双手合扣，闭眼默念。
片刻后，龟甲“啪”地裂开一道缝。
她猛地睁眼，喷出一口血，整个人往后倒。
沈佳南扶住她。
黎婉儿喘着气，断断续续：“祸起东南……地脉断了……鬼门半开……子时不到，百鬼已行……”
她话没说完，手一松，龟甲掉在地上。
沈佳南从袖中取出七星铜钱，放在她掌心。
铜钱一落，自动排列成北斗阵型，斗柄直指东南，和黎婉儿刚才说的方向完全一致。
“不是巧合。”顾承安低声说。
“不是。”沈佳南收回铜钱，“是地气在推它。铜钱认阵，阵随地动。霍老太给的这七枚钱，不是信物，是测阵器。”
苏绣娘忽然开口：“我今早扎的纸人，全朝东南方向抖。我以为是风，现在想，是它们感应到了什么。”
“纸人通阴。”沈佳南点头，“它们比人先知道。”
顾承安看向她，“现在怎么办？我可以让特战营封锁后山。”
“军部不会批。”沈佳南说，“他们看不见鬼，也测不到地气。对他们来说，没有报告，就没有事。”
“可街上已经有事了！”
“但他们不会信。”她看着他，“除非你拿得出证据——能摆在桌上的证据。”
顾承安沉默。
他知道她说得对。军部要的是目击报告、伤亡数字、可测量的异常。而现在，只有血字、纸人、龟甲裂纹，这些拿出去，只会被当成癔症。
“那就我们自己去。”沈佳南说，“去后山边缘，看看到底有多严重。”
三人再次出发。
越往西走，街面越冷。明明是申时，天却黑得像快入夜。路边的灯笼没点，可纸糊的灯罩自己泛出青光，像是被什么照着。
一个挑担的货郎从巷子里出来，脚步拖沓。他经过时，沈佳南闻到一股腥味——不是血，是土腥，像是刚从地底翻出来的泥。
她回头看，货郎的影子没落在地上。
顾承安也看见了。
“影子被吃了。”他说。
“不是吃。”沈佳南纠正，“是被替了。他现在走的不是人路，是鬼道。影子是人的阳，阳没了，阴就住进来。”
他们加快脚步。
后山脚下，枯井所在的乱石岗被一道矮墙围着，原本是废弃的坟地，现在长满了荒草。墙外立着一块木牌，写着“危险勿近”。
墙没倒，可里面的雾不一样了。
不再是静止的灰白，而是像潮水一样往外涌，黑雾翻滚，带着一股腐土味。空中云层凝成漩涡状，正缓缓转动。
地底的震动更明显了，一下一下，像是有东西在下面撞门。
沈佳南站在墙外，伸手探向雾气。
雾碰到她指尖的瞬间，铜钱在袖中猛地一烫。
“地脉断了。”她说，“百年封印松动，阴气从井口泄出，百鬼借隙游走。这不是等到子时才开始的——它们已经出来了。”
“那鬼门呢？”顾承安问。
“半开。”她看着雾中枯井的方向，“还没全开，但已经有东西爬出来。黎婉儿说得对，百鬼夜行，头一个不是鬼，是‘影’。影子先走，鬼才跟上。等子时一到，门全开，万鬼通行。”
苏绣娘忽然拉住她袖子，“你看。”
她顺着方向看去。
雾中，有东西在动。
不是人影，也不是鬼火，是一串模糊的轮廓，贴着地面走，一个接一个，排成队。它们没有脸，也没有声音，可每走一步，地上的草就黑一寸。
“那是……”顾承安声音压低。
“百鬼夜行。”沈佳南说，“初现。”
她袖中的铜钱突然全部发烫，七枚钱在袋中剧烈震动，斗柄死死指着枯井方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孩童的哭叫。
不是近，也不是远，像是从地底传上来。
三人同时转头。
巷口站着一个穿红肚兜的小孩，光着脚，手里抓着一只断了线的纸风筝。
他抬头看他们，嘴角慢慢咧开。
没有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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