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疗馆的风铃在晨光里轻晃,苏茵举着杯冰美式凑到了陆晏身边,眼线还因宿醉晕开,显得有点抱歉:“阿晏,昨天那大客户怎样?老周让我早点去聚会,都没来得及过来。”
陆晏正给红外理疗仪的导入片消毒,酒精棉擦过金属边缘:“挺配合的,都是按流程做的。”
“听小玉说助理提前送来了理疗服?”苏茵吸管戳着杯壁,嘴撇了下“我们馆里的纯棉理疗服不好吗?还自己带,够讲究的啊。”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除了理疗,没提别的要求?茶水点心都不要?”
“就喝了点水,其他什么都没要,连理疗餐都没吃。”陆晏把消毒好的导入片归位,语气没有变化,“说是他自己那有准备。”
“苏姐!”小玉抱着托盘从理疗室跑了出来,护士服沾着点中药粉,声音雀跃着,“我昨天蹲门口看了,送他来的是迈巴赫!车牌还是连号的那种!”
里间整理针灸针的王仲山突然哼了声,山羊胡抖了抖:“别老想着这些,人家来我们这,是看效果的。”
苏茵没接话,转头拍了拍陆晏的肩:“对了,我跟老周订了去大理的机票,明天就走,馆里这阵子你就多费心了。”她晃了晃手机,眼里闪过得意,“他们公司的活动,去洱海晒太阳。”
陆晏消毒的手顿了顿:“这么急?之前跟你说的那几个媒体后台,你研究了没……”
“等我回来再说呗。”苏茵往吧台后一缩,“何况你一个人又不是搞不定。”
陆晏没再劝,只是把导入片轻轻放进了仪器槽。晨光漫过操作台,落在她腕间的红绳上,银珠在光里晃出细碎的亮。
后天的下午三点,风铃再次叮咚作响。陆晏抬头时,玻璃门正映出那道熟悉的长影——还是深色西装,正是小玉念叨了两天的“迈巴赫客户”。
“陆小姐。”叶尘的尾音带着点刚从会议上下来的闷气,目光掠过她白大褂袖口里露出的红绳末端,“又要麻烦你了。”
“叶先生,这边请。”她侧身让开,白大褂的下摆扫过恒温箱,带起一阵艾草混着合欢花的香——是王老先生新调的药包味道,说是能安神,可她闻着总觉得心慌。
理疗室的百叶窗拉得比上次低了些,光线落在叶尘解开衬衫纽扣的手上。他脱衬衫时,左臂的疤痕从袖口露出来,银色的菩提花纹身在暗光里泛着冷意。
陆晏的呼吸漏了半拍,慌忙转头去调试仪器:“今天可以往纹身偏一偏,您的旧伤需要慢慢渗透。”
“都听你的。”叶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纵容。他换好灰色理疗服,坐在理疗床时,床板发出极轻的吱呀声。
陆晏转身时,正撞见他抬手将领口往外拉了拉——喉结随着动作滚了滚,左胸第三根肋骨处,一片浅淡的疤痕在布料下若隐若现。
仪器启动的嗡鸣声里,陆晏将中药饼贴在理疗头上。黄芪、当归几种药饼的药香漫开来时,她想起李女士上次说的话:“你操作仪器,稳得像是自己的手。”
可此刻她的手却有点抖,导入片刚贴上叶尘的肩胛骨,他的肌肉便骤然绷紧,像被什么蛰了下,引得导入片轻轻的晃了晃。
陆晏的指尖顿在半空。她知道这种反应——长期紧绷的身体对突然的触碰格外敏感,尤其是旧伤周围的肌肉。她放轻动作,指腹贴着导入片边缘轻轻按压:“放松点,红外光要渗进去才有效。”
叶尘“嗯”了一声,喉间溢出极轻的气音。肌肉的紧绷渐渐松了些,却仍像拉满的弓,藏着未说出口的戒备。陆晏的目光落在他后颈的皮肤上,那里有层极薄的汗,被理疗灯烤得发亮。
叶尘没再接话,只是闭上了眼睛。理疗头在背上移动的触感很轻,却带着穿透皮肤的热度,顺着脊椎往心脏里钻。
左肩胛骨的旧伤忽然不疼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麻痒,从皮肤一直爬到后颈——像那年在南苏丹,那个女人拿出的半截红绳,那粗糙的麻线蹭过伤口时的感觉。
“这红绳……”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腕上,银珠随着她调试仪器的动作轻晃,“是别人送的?”
陆晏的手停在导入片上,上面的温度似乎陡然升高,烫得她指尖发麻。“嗯。”她含糊的应着,把红绳往袖口里塞了塞,“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她没说那是个云游的和尚,更没说和尚当时只说了个“缘”字,就像她没说,星妍从小就爱揣着这根红绳睡觉,说“上面有星星的味道”。
叶尘的喉结滚了滚,视线从半截红绳上移开,落在薄窗帘外的梧桐树影上。阳光透过叶隙洒在他脸上,投下的斑驳光点,像被打碎的记忆。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拽着他手腕说的话:“有些债,得亲自还。”过去他总以为是南苏丹那一家三口的命,可此刻看着陆晏垂眸时碎发落在颊边的模样。突然觉得,自己欠的或许更早,早到藏在某些连时间都不知道的褶皱里。
“预约上写着‘陆晏’。”叶尘的声音从理疗床上传来,不高不低,刚好盖过仪器的嗡鸣。
他在床沿轻轻划了下,没掐出痕迹,只是带起点木质的凉意——其实从李奕把资料放在桌上时,这两个字就刻在了脑子里,此刻说出来,更像在确认什么,“海晏河清的晏?”
陆晏的动作顿了顿,“是。”她应得很轻,像怕惊扰了空气里浮动的药香,“家里人取的。”
叶尘“嗯”了一声,侧过头时,刚好能看见她垂着的眼睫,被理疗灯照得透亮,像落了层细雪。“挺好的。”他说,声音里没带笑意,只有种平铺直叙的温和,“和你给人的感觉很像。”
陆晏没接话,只是把仪器的温度调低了半度。导入片的热度透过手指渗了进来,不那么灼人了,却像有根细针,轻轻的扎在她心口。
她知道他说的“感觉”是什么——是她刻意维持的疏离,是藏在温和底下的防线,可被他这样轻飘飘点出来,竟让自己有丝慌乱。
理疗进行到一半时,陆晏起身去换另一侧的药饼。经方混合的药饼刚从恒温箱取出,边缘烫得她指尖发红。她低头吹了吹,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声音——叶尘撑着身子坐起来了。
“陆小姐,”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左肩的菩提花纹身在灯光下冷冷的,“另一侧也麻烦你了。”
陆晏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转过身:“好。”她庆幸他坐着看不见自己发烫的耳尖,“我去给你倒杯水。”说完往门口走,白大褂的下摆又带起那阵让她心慌的——合欢花混着艾草的香。
叶尘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刚好落在她手腕的红绳上,那抹红色在白大褂的映衬下,像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他脚已下意识抬了半步,想跟上去说“不用麻烦”,却在看清她泛红的耳尖时,硬生生定在原地,那半步悬在半空,最终轻轻落下,没发出一点声响。
陆晏端着水杯转身时,正撞见叶尘敞开着理疗服,领口松垮地挂在肩头。他的胸膛线条流畅得像被刀刻过,左胸第三根肋骨处那块浅淡的疤痕,形状像片菩提叶。
“喝水。”她把水杯递过去,指尖故意蜷着,生怕碰到他的皮肤。
叶尘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紧不慢地系好理疗服。接过水杯时,指腹却似不经意般擦过她的手,那触感很软,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停顿了半秒。
“多谢。”他轻抿了一口水,喉结滚动的弧度在灯光下格外清晰。
理疗结束后,叶尘换好衣服坐在沙发上休息,“陆小姐,”他突然开口,打破了理疗室的安静,“下次……还是你负责吗?”问完他就有些懊恼。
这话不像他会问的。
陆晏心口那阵熟悉的刺痛突然清晰——红绳被桌角勾住,绳结硌在桡骨上,像道细小的戒痕,苏茵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阿晏,这种客户可得抓住了……”
可她看着镜子里自己——紧绷的嘴角,看见镜边那张极小的贴纸上画着的羊角辫小人,突然厌倦了这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不是会应酬的人,更学不会用笑脸去讨好谁,尤其是面对让自己疑心重重又心绪不宁的男人。
她终于下了决心,清了清嗓子:“叶先生,有件事……”
叶尘正望着窗外的梧桐叶,闻言转过头。阳光落在他眼底,像盛着片融化了的雪。“你说。”
“剩下的疗程,我想让苏茵来接手。”陆晏的指尖绞着红绳,“她比我更擅长……沟通”
叶尘端着水杯的手顿住了。杯沿的水珠滴落在西服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为什么?”他的声音很沉,像压着点什么,“是我哪里让你不舒服了?”
“不是的。”陆晏连忙摆手,红绳从腕间滑出来,银珠“当”地撞在仪器上,“我只是……”。
陆晏的手机在白大褂口袋里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苏茵”两个字跳得刺眼。她接起时,刻意退到了理疗床尾,拉开距离:“喂?”
“阿晏,忙呢?”苏茵的声音带着景区嘈杂的背景音,隐约有小贩在喊“鲜花饼”,“我跟老周在大理,今天还好吧?”缓了缓,话锋一转,“对了,那个叶先生来了吗?脾气怎么样?没为难你吧?”
陆晏望着叶尘垂眸静坐的侧影,他似乎没在意这边的对话。“挺好的,”她尽量让语气平淡,“很配合。”
“那就好。”苏茵在那头松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这种客户不好惹,你多上点心——这种人应该手眼通天,能搭上线的话,理疗仪以后推广就不愁了,你好好探探底啊。”
陆晏捏着手机的手紧了紧。原来苏茵在意的不是她有没有被为难,是这“通天”的资源。
她望着窗外被风卷得打旋的梧桐叶,眼尾有点涩,忽然觉得累。“知道了,你玩得开心点。”挂了电话。
但想了想还是快速的在对话框里敲上“叶尘的下次你来”发了出去,生怕自己犹豫了。
“朋友?”叶尘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视线落在墙上的穴位图上,语气听不出情绪。
陆晏吓了一跳,把手机塞回了口袋:“嗯,老板。”她走到仪器旁假装调试参数,耳尖却在发烫——他听见了?
“她觉得,”她咬着唇,眼神闪躲,说不出“苏茵”两个字,“换个人会更合适。我这边......”
话音未落,伴随着急切的敲门声,小玉带着哭腔:“陆姐!陆姐出事了!陈老先生突然晕倒了!”
陆晏的心猛地一沉,顾不上叶尘,转身就往外跑。此刻在隔壁的是肝癌的陈老先生,上午刚做完第一组理疗,怎么会突然出事呢?
叶尘放下水杯,无声地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