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舱之内,烛火摇曳,将江令潮苍白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她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那股尖锐的刺痛仿佛化作了无数根细针,沿着血脉扎遍四肢百骸。
沉银湾的滔天巨浪已经平息,但她身体里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夜深人静,压抑的咳嗽声终于无法抑制,从她紧咬的齿关泄出。
一缕暗红的血顺着唇角滑落,滴在乌木地板上,像一朵猝然绽放的死亡之花。
“大当家!”陈九端着水盆冲进来,看到那抹刺目的红,双眼瞬间赤红,“又是旧伤……这样下去不行!”
他猛地将水盆砸在地上,冲到船舱一角,将仅剩的几个医箱翻了个底朝天,瓶瓶罐罐散落一地。
半晌,他颓然跪倒,声音嘶哑绝望:“没了,上好的金疮药都用光了……除非,除非能找到‘龙涎膏’!”
江令潮抬起眼,眸中寒光一闪。
陈九攥紧拳头,恨声道:“那东西是拿深海龙宫鱼的鱼脂炼的,三年才能得一小罐,是贡品!只有琅川府衙的官库里才可能有!”
官库?
江令潮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世上,还没有她江令潮拿不到的东西。
夜色如墨,一道鬼魅般的身影避开所有巡逻的卫兵,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戒备森严的琅川府衙。
药库的铜锁在她手中不过是个脆弱的玩具,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厚重的木门便被推开一道缝隙。
浓郁的药香扑面而来,江令潮屏住呼吸,如狸猫般闪身而入。
她对药材的熟悉不下于对刀剑的了解,径直掠向存放珍稀药材的最深处。
然而,当她的目光扫过一排排紫檀木架时,却骤然凝固。
一个角落里,静静地放着一只青玉瓷罐。
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瓷罐温润如玉,透着一股不凡的气息。
更让她心头巨震的是,罐口的火漆封印上,赫然印着一个龙飞凤舞的“谢”字——谢家私印!
旁边,还压着一张素笺。
江令潮走上前,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拈起了那张纸。
上面只有一行字,笔锋瘦劲,力透纸背:“勿再犯险。——谢”
“轰”的一声,滔天的怒意在她胸中炸开。
谢雁廷!
他竟然早就知道她会来?
他甚至早就知道她伤势沉重,需要龙涎膏?
这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比背后中刀更让她愤怒!
他凭什么?凭什么用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施舍她急需的救命之物?
她冷笑一声,指节捏得发白,终究还是将那青玉瓷罐收入怀中。
转身离去时,眼中却没有半分感激,只有愈发深沉的警惕和杀意。
回到船上,她没有立刻打开药罐,而是唤来心腹阿獠,沉声道:“取一碗高浓度的海盐水来。”
阿獠不解,但还是立刻照办。
江令潮当着他的面,用一根银针小心翼翼地挑开封印,挖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膏体。
那药膏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甜,沁人心脾,光是闻着就让人精神一振。
她将药膏投入盐水之中,死死盯着碗里的变化。
一息,两息,三息……盐水清澈如初,并未变色。
阿獠松了口气:“大当家,看来是没毒。”
江令潮的眸子却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线,她缓缓摇头,声音冷得像冰:“不,这不是毒……这是饵。”
一个算准了她会来、算准了她伤势、甚至连她的多疑都算计在内的男人,怎么可能送来一份简简单单的善意?
这饵,钓的又是谁?
次日,天色刚亮,一个不起眼的郎中——孙哑医,便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江令潮停靠的码头附近,那间作为联络点的当铺后巷。
他得了琅川通判周文远的密令,以“为赤潮匪首的内应调配补药”为名,悄然接近。
确认四下无人,他袖中滑出一只小小的油纸包,飞快地解开,将里面灰白色的粉末尽数倒入一只敞着口的药罐之中。
那正是江令潮昨夜故意没有封存的青玉瓷罐。
做完这一切,他甚至取出一枚锋利的竹片,在上面刻下小字:“寒心散,入血无声,三日发,中者心脉逆冷,状若旧疾暴毙。”他要留下证据,待事成之后,栽赃给谢雁廷。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发现,墙角阴影里,一双惊恐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
那是当铺里负责洒扫的丫鬟绿翘,谢雁廷早已安插下的眼线。
她吓得浑身发抖,等孙哑医走后,才手脚发软地爬起来,将亲眼所见的一切写在布条上,颤抖着塞进了谢雁廷常去的那家茶棚的石桌裂缝里。
当晚,江令潮的船舱内,气氛压抑。
她当着新收的小丫鬟小满的面,面无表情地用银勺挖了一大块药膏,直接吞了下去。
几乎是瞬间,她便抚住胸口,眉头紧蹙,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吟:“这药……怎么,怎么比刚才更冷了?”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向后倒在榻上,呼吸瞬间变得微弱而散乱。
小满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冲了出去。
而倒在榻上的江令潮,双目紧闭,实则早已暗运内力,强行屏息藏脉,将全身生机收敛于一线,静静地等待着那条自以为是的鱼,游进她布下的网。
三更时分,船舱的门被猛地撞开。
谢雁廷一身白衣,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脸色比江令潮还要惨白几分,他一边剧烈地咳嗽着,一边扑到床边。
“令潮!”他声音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探她的脉门。
可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腕的刹那,他猛地弓起身子,“噗”的一声,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黑血溅在床沿,触目惊心。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昏迷不醒的江令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也吃了?”
说完,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直地倒了下去。
怀中的青玉瓷罐滚落在地,“啪”地摔得粉碎,剩下的膏体四溅开来。
“首辅大人!”一直候在门外的赵医正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他先是探了探谢雁廷的鼻息,又飞快地搭上江令潮的脉门,随即脸色剧变,惊呼道:“不好!两人同中寒心散!此毒阴寒至极,必须立刻用‘阳髓火’吊住心脉,否则不出半个时辰,神仙难救!”
倒在地上的谢雁廷仿佛回光返照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指向自己的卧舱:“快……快去取我床下……那个紫檀木匣……”
赵医正不敢怠慢,飞奔而去,片刻后捧着一个古朴的木匣返回。
他取出一枚鸽子蛋大小、通体赤红的火丸,用火石点燃。
一股灼热而奇异的暖流瞬间弥漫了整个船舱,驱散了那股刺骨的寒意。
赵医正指挥着下人,将谢雁廷也抬到榻上,与江令潮并卧。
两人都陷入了高烧与昏迷之中,嘴里不断地呓语。
江令潮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地低吼:“沈砚……你不得好死……”那是她前世的仇人。
她身侧的谢雁廷,在昏沉中竟缓缓抬起手,似乎想为她拭去额头的冷汗,却最终无力地落在她的发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道:“别怕……我替你……杀干净。”
赵医正垂下眼睑,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船舱。
他宽大的袖袍中,一张写着密令的纸条已被指力碾为齑粉。
密令的内容,只有几个字:“目标共病,诱饵已吞,按计划清场。”
那一夜,琅川城暗流涌动。
当谢雁廷在船舱中“昏迷不醒”时,三道无声的影令已从这艘看似平静的船上发出。
第一道令,几名鬼魅般的影卫潜入周府,将刚刚领赏归来的孙哑医引至后园的枯井旁。
不等他反应,一根淬了麻药的银针便悄无声息地穿透了他的喉咙。
尸体沉入水底,而他那枚刻字的竹片,则被换成了一张写着“海匪劫药,杀人灭口”的字条。
第二道令,当铺的丫鬟绿翘,在回家的路上被“匪徒”掳走,实则被秘密接出,安置于城西一个哑婆家中。
作为交换,一本记录着周文远私通倭寇、走私军械的账本,被送到了谢家的密探手中。
第三道令,赵医正亲自赶赴太医署,以“为首辅大人急配解药”为名,光明正大地调换了库中“阳髓火”的一味核心配方。
如此一来,阳髓火的药效便从七日缩短至三日——这逼得谢雁廷“病愈”的日子,必须精准如钟,分秒不差。
天还未亮,周文远安插在码头的几名心腹接连暴毙,死状各异。
府衙很快便在后园枯井中发现了孙哑医的尸体和那张“海匪劫药”的字条。
一时间,江湖上谣言四起,版本传得最广的,便是“赤潮女匪江令潮毒杀首辅谢雁廷未遂,遭其报复,两败俱伤”。
第三日正午,阳光正好。
谢雁廷悠悠“转醒”。
他扶着墙壁,一边咳着血,一边走到床边,竟亲手端起药碗,为依旧“昏迷”的江令潮换药。
就在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即将碰到她伤口时,那双紧闭的凤眼,豁然睁开。
江令潮的眼神清明无比,哪有半分昏迷之态。
她盯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忽而冷冷一笑,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嘲讽:“我听说,寒心散发作之时,毒气会最先汇于四肢末梢,中毒者的指尖会呈现青紫色。可你昨夜握我手时,却暖如常人。”
谢雁廷为她换药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起眼,望进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眸子里,竟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如春风破冰,让他那张病态的脸瞬间生动起来。
“药,还合用么?”
话音未落,江令潮猛地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
指尖搭上脉门的瞬间,她瞳孔骤然一缩。
那脉搏沉稳有力,内力浩瀚如海,气血奔腾如渊,哪里有半分病弱垂死之相?
她一字一句,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谢雁廷,你若再敢瞒我一次,我不只烧了你的船,连你精心布下的这盘棋……我也一并给你焚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良久,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将一枚冰冷坚硬的物事,放入她的掌心。
那是一枚令牌,通体由黄金打造,呈鱼鳞之状,上面还沾染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血迹。
“这枚金鳞令,”他的声音低沉而复杂,“本该在你父亲沉船的那一夜,就送到他的手上。”
海风穿堂而过,吹得密室中的烛火一阵剧烈摇曳,几乎要熄灭。
江令潮死死攥着那枚染血的金鳞令,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寸寸发白。
在这一刻,她终于看清,眼前这个病弱如猫的男人,从来就不曾虚弱过。
他只是在等,等她一步一步,走到他的局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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