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笑…在哭？还死死抓着他的手？这感觉…陌生得让他心慌。
从入赘时家那天起，他面对的就是她毫不掩饰的嫌弃和冷脸。
嫌他闷，嫌他不会说好听话，嫌他穷，嫌他是“倒插门”丢了她的人。
他习惯了低头干活，习惯了沉默承受，习惯了在她不耐烦的呵斥中默默退开。
像这样主动的、带着如此浓烈情绪的触碰…从未有过。
“你…你咋了？”江云川的声音干涩紧绷，喉结滚动了一下，想抽回手，又怕更刺激到她，“是不是…还难受得厉害？”
他笨拙地猜测着，目光落在她苍白脸上纵横的泪痕，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闷闷地疼。
他宁愿她还是那个对他横眉冷目的时笑，也好过现在这样…破碎得让人揪心。
时笑的视线死死锁在江云川脸上。
这张年轻却总是带着一丝疲惫和隐忍的脸。
巨大的悔恨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窒息。
是他！真的是他！
活生生的江云川！那个被她骂了一辈子“窝囊废”、“没出息”，最终却为她送了命的傻男人！
“云川…”时笑的声音抖得不成调，破碎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恐惧，“你…你没死…你真的没死…”
“死？”江云川眉头狠狠拧起，黝黑的眸子里全是困惑和更深的不安。他媳妇烧糊涂了？
怎么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我…我活得好好的，死什么死？”他语气有些急，带着点乡下汉子特有的直愣，“你烧糊涂了？别瞎想！”
他试探性地，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手，极其轻缓地、带着点笨拙的安抚意味，落在时笑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头。
那掌心透过薄薄的旧褂子传来，带着真实的气息。
这真实的触感，这带着体温的热度，彻底劈开了时笑混乱的思绪，将她从死亡边缘的噩梦中彻底拽回现实！
不是梦！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1981年的冬天，回到了她刚嫁给江云川不久，自己还作天作地，而江云川还活着的时候！
巨大的狂喜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心防。
她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是压抑的呜咽，而是像要把前世所有的委屈、悔恨、痛苦都倾泻而出的嚎啕大哭。
她猛地扑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江云川劲瘦的腰，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泥土和汗味气息的胸膛。
“对不起…云川…对不起…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道歉，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他胸前粗糙的布料。
江云川彻底懵了！
时笑温软的身体紧紧贴着他，滚烫的眼泪透过衣服灼烧着他的皮肤，还有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对不起”…这一切都超出了他贫瘠的想象和应对能力。
媳妇…抱他了？
还跟他道歉？说他错了？
这…这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还是…她真病得不行了？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让他手足无措的暖流在他胸腔里激烈碰撞。
他僵硬的手臂在空中停顿了几秒，最终，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战胜了所有的困惑和不适。
“没…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和安抚，“不哭…病…病好了就没事了…”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为什么道歉，他只知道自己胸口那片被泪水打湿的地方，又烫又酸，让他只想把她护在怀里，替她挡住所有的风雨。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个清脆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
“姐…姐？你…你醒啦？”
时笑哭声一顿，猛地从江云川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门口。
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棉袄的少女正扒着门框，探进半个身子。
十六七岁的年纪，脸蛋冻得有点红，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和好奇，正小心翼翼地看着屋里这“诡异”的一幕——她那个一向对姐夫没好脸色的姐姐，此刻正像个孩子一样扑在姐夫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姐夫还抱着她？
“蓉蓉？！”时笑失声叫道，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是她的小妹时蓉！那个在她被赶出家门时，偷偷给她塞过半个窝头，最后却被王寡妇污蔑偷东西，差点被毁了名声的妹妹！
她还这么小，这么鲜活！
“姐！你咋哭成这样了？是不是姐夫欺负你了？”时蓉一看姐姐哭得更凶了，立刻像只炸毛的小猫，瞪圆了眼睛看向江云川，虽然有点怕这个沉默高大的姐夫，但还是鼓足勇气质问，“姐夫！你把我姐咋了？”
江云川：“……”
他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赶紧松开时笑，笨拙地解释：“没…我没…”
他憋了半天，脸都有点涨红，愣是没憋出句完整话来。
“不是他！”时笑急忙开口，声音还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她胡乱抹了把脸，挣扎着从炕上坐直身体，朝时蓉伸出手，“蓉蓉，过来。”
时蓉犹豫了一下，还是小步跑了进来，握住时笑冰凉的手：“姐，你手好凉！还烧着呢？”
她伸手探了探时笑的额头，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感受着小妹手心传来的温热和关切，时笑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爹娘还在，妹妹还在，江云川也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目光扫过炕沿上那碗黑乎乎的药汁。
前世，她嫌弃这药苦，嫌弃江云川笨手笨脚熬不好，摔过不止一次碗。
现在…
“药…药快凉了。”江云川注意到她的视线，低声提醒，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做好了准备，等着她像往常一样皱眉推开，或者发脾气。
时笑却伸出手，端起了那碗药。碗壁粗糙冰凉，药汁散发着浓重苦涩的气息。
她看着这碗药，仿佛看到了前世那个在破牛棚里，被王寡妇强行灌下的毒药！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恨意瞬间涌了上来。
但这一次，她死死压了下去。
这不是毒药！这是江云川起早贪黑去挖草药，蹲在灶膛前小心熬煮的心意！
是她前世愚蠢丢弃的珍宝！
她闭上眼，屏住呼吸，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大口，将那碗苦涩刺鼻的药汁一饮而尽。
浓烈的苦味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直冲天灵盖，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姐！”时蓉惊呼。
江云川更是彻底愣住了，黝黑的瞳孔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她…她喝了？
还喝得这么干脆？以前哪次不是要哄半天，最后大半碗都浪费掉？
时笑放下空碗，舌尖被苦得发麻，胃里也翻腾得难受，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
她看向江云川，扯出一个有点难看的笑容：“苦…苦了点，但…谢谢你，云川。”
江云川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她说…谢谢？还是对着他说的？他看着时笑苍白脸上那抹强撑的笑容。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最终只是笨拙地“嗯”了一声，默默接过空碗。
“笑笑！笑笑你好点没？”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院子里传来，紧接着门帘被猛地掀开。
时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声音…她死都不会忘记！
孟婉儿，她精明能干的母亲，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老实巴交，同样满脸担忧的父亲时宇崎。
“娘…爹…”时笑喉咙发紧。
孟婉儿一眼就看见女儿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色，心疼得不行，快步走到炕边：“哎哟我的女儿！怎么哭成这样？还难受？我就说那赤脚大夫的药不行！让你爹去镇上请王大夫，他非说再等等！”
她埋怨地瞪了时宇崎一眼。
时宇崎搓着手，讷讷道：“不是…王大夫出诊去了…我…”
孟婉儿没再理他，目光扫过炕沿的空药碗，又看向旁边沉默杵着的江云川，眉头习惯性地一皱：“药喝完了？云川熬的？”
语气里带着点挑剔，“熬得行不行？没糊吧？笑笑最怕苦，你也不知道弄点糖…”
“娘！”时笑猛地开口，打断了孟婉儿的数落。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父母，最后落在江云川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力量：“药…是我自己要喝的。云川熬得很好。”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孟婉儿和时宇崎都愣住了，像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女儿。时蓉也眨巴着大眼睛，看看姐姐，又看看姐夫。
江云川握着空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紧绷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夸张热情、如同跗骨之蛆般熟悉的声音，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婉儿婶子！宇崎叔！在家吗？哎呀，听说笑笑妹子病得不轻？可把我急坏了！这不，我一大早就熬了碗老母鸡汤，特意给笑笑妹子补补身子！快趁热喝呀！”
那声音，甜得发腻，穿透门帘，直直刺入时笑的耳膜！
王寡妇！
是王翠花！
前世被灌下毒药时的窒息感和冰冷污水的味道仿佛再次涌入喉咙。
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刚刚还因为悔恨和庆幸而泪眼朦胧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冰冷的恨意，死死盯向门口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