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最近的风向，变得很奇怪。
《梦的几何》这四个字，仿佛一夜之间长了脚，从百乐门大戏院的霓虹招牌上，跑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
报童们嘶哑的叫卖声里，是它。
茶馆酒楼的说书先生惊堂木下，是它。
就连太太小姐们午后聚会的洋房客厅里，谈论的焦点，也还是它。
百乐门大戏院的门票，彻底成了金陵城最紧俏的硬通货。
黄牛们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蜂拥而至。他们昼夜不分地盘踞在戏院门口，将一张原价一百块大洋的包厢票，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直接推上了三百大洋的高地。
即便如此，依旧是有价无市。
这一下，最先坐不住的，是林家的二叔林宗耀，以及那帮不久前还叫嚣着要罢免林原的旁支亲戚们。
他们常去的那家“一品轩”茶楼，曾是他们肆意嘲讽林原的舆论阵地。
可现在，这里成了最让他们如坐针毡的地方。
耳边飘来的，不再是附和他们“林家败家子”的议论。
取而代之的，是截然不同的声音。
“听说了吗？百乐门的票，黑市都炒到三百五了！”
“何止啊！我听说有人出四百，都拿不到连号的座！”
“那个林家大少爷，真是神人啊！这手笔，这眼光，啧啧，咱们金陵城找不出第二个！”
风向从“林家败家子”，悄然转变成了“林家麒麟儿”。
没过两天，又升级成了“深藏不露的艺术投资家”。
林宗耀和一众亲戚们坐在熟悉的雅间里，听着隔壁桌传来的高谈阔论，只觉得脸上像是被人用滚烫的毛巾反复揉搓，火辣辣地疼。
茶水，早就凉透了。
三叔林宗辉端着冰冷的茶杯，嘴唇哆嗦着，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全是茫然。
“难道那戏……真有那么好看？能值三百大洋？”
林宗耀的脸色，黑得能拧出水来。他一言不发，将手里的核桃捏得咯吱作响。
不行。
他必须亲自去看看。
他倒要看看，那个被全城人吹上天的戏，到底是个什么名堂！是不是真有什么勾魂夺魄的魔力！
怀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林宗耀独自一人来到了百乐门大戏院。
然而，现实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
售票处的窗口早就挂上了“今日票已售罄”的牌子，几个穿着体面的绅士正围着一个贼眉鼠眼的黄牛，为了最后一张票争得面红耳赤。
“三百？我出三百二！”
“我出三百五！给我！”
林宗耀看着那几张在他眼中无比肮脏的钞票，被黄牛得意地塞进口袋，只觉得心脏一阵抽痛。
三百五十块大洋。
够寻常人家舒舒服服过上一年了。
就为了看一场戏？
他最终还是退缩了。那股子狠劲在白花花的大洋面前，迅速蔫了下去。
可就这么回去，他又不甘心。
思来想去，林宗耀还是拉下了那张浸淫商场多年的老脸，第一次决定用“林原二叔”这个身份。
他绕到戏院后门，托了点老关系，总算见到了剧院的经理。
经理姓王，是个八面玲珑的胖子。一听说是林原的二叔，态度立刻变得恭敬无比，亲自将他请进了自己那间装修考究的办公室。
上好的西湖龙井被泡在精致的骨瓷杯里，热气袅袅，香气扑鼻。
“二爷，您能来，真是让我们这儿蓬荜生辉啊！”王经理满脸堆笑，亲自给他续上水。
林宗耀清了清嗓子，端起长辈的架子，沉声道：“王经理，我今天来，是想看看林原那小子搞的戏。你给我安排几张票。”
王经理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换上了一副极为为难的表情。
“二爷，真不是我不给您这个面子。”
他歉意地笑了笑，身体微微前倾。
“实在是林先生……哦不，是咱们东家，亲自交代过的。”
王经理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复述道。
“他说，艺术面前，人人平等。无论是谁，都必须购票入场，这是对艺术最基本的尊重。”
“轰”的一声。
林宗耀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整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这是在打他的脸！
那个小畜生，这是在用这种方式，狠狠地羞辱他！
王经理却仿佛没有看见他难堪的脸色，反而还好心地凑近了些，继续“解释”起来。
“二爷，您是有所不知啊。”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神秘和炫耀。
“如今来我们百乐门的，那可都是金陵城里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教育界的钱次长，您知道吧？金融界的张行长，还有市府的李秘书……我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们来看戏，那都是次要的。”
林宗耀被勾起了好奇心，下意识地问道。
“那他们来干什么？”
“社交啊！”
王经理猛地一拍大腿，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光。
“您想啊，能面不改色花几百大洋看一场戏的人，能是普通人吗？这儿，现在就是金陵城最顶级的名利场！大家在这里，看的不是戏，是人脉，是圈子，谈的都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大洋的大生意！”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与有荣焉的兴奋。
“就前两天，张行长就在咱们这儿的贵宾厅，跟一个山西来的煤老板，谈成了一笔五十万大洋的贷款！那煤老板高兴坏了，当场就要给咱们戏院捐款，说咱们这儿是他的福地！”
王经理最后身体向后一靠，靠在柔软的皮椅上，做出了总结陈词。
“所以啊二爷，在我们这儿，一张门票，买的早就不单单是一场戏了。”
“它是一个身份的象征，一个进入金陵顶级社交圈的机会！”
“您说，这艺术的价值，岂是区区金钱能衡量的？”
一番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林宗耀的心口。
他被说得哑口无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顶级社交圈”、“五十万贷款”这些字眼在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经理办公室的。
站在百乐门那流光溢彩的大门口，晚风一吹，他才找回一丝神智。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金碧辉煌，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建筑。
霓虹灯闪烁，将“百乐门”三个大字映照得如梦似幻。
林宗耀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的魔幻，无比的不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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