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最终在一声粗暴的喝令中停下。
马车外的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尘土与劣质火药混合的浓重气味。几十道目光，贪婪、凶狠、不耐，全部聚焦在这顶看似华贵的马车上。
为首的悍匪，张牧之，那只握着盒子炮的手，青筋毕露。他的拇指已经磨开了枪机，冰冷的金属在昏暗天光下折射出一点寒芒。只要指头再往下半分力，就能终结车厢里那个“县长”的性命。
然后，他将取而代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张大哥，杀了我，的确能让你当上县长。”
一个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从紧闭的车帘后传了出来。
它不响，却清晰地钻进每一个麻匪的耳朵里，压过了风声，压过了他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动作都停滞了。
准备补枪的麻匪，手指僵在了扳机上。几个原本还在低声哄笑的，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副怪异的模样。
张牧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预想过求饶，预想过哭喊，甚至预想过色厉内荏的威胁。
唯独没有预想过这种仿佛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事实的、镇定到诡异的语气。
这个小白脸，不怕死？
车帘被一只干净修长的手轻轻掀开。
林墨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他依旧穿着那身在匪徒们看来不合时宜的长衫，面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他没有看那些用枪指着他的麻匪，目光直接越过所有人，落在了张牧之的脸上。
“领袖级口才”的能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他的大脑中运转，将恐惧与慌乱的情绪剥离，只剩下最纯粹的逻辑和说服力。每一个即将出口的字，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每一个语调的起伏，都瞄准了人心最深处的缝隙。
他迎着张牧之那足以让常人胆寒的锐利目光，开口了。
“但是，”林墨的话锋陡然一转，嘴角甚至勾起了一道弧度，那不是嘲讽，而是一种邀请，邀请对方来听一个有趣的秘密。
“你有没有想过，黄城那地方，县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张牧之没有说话，但眉梢几不可查地挑动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林墨的眼睛。
有兴趣，就代表有突破口。
他继续抛出早已准备好的重磅炸弹，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分享内幕的亲近感。
“实不相瞒，我这个县长，不过是黄城几大家族花钱买来的‘白手套’。”
“黄四郎，黄天霸。”
当这个名字被吐出时，林墨敏锐地捕捉到，包括张牧之在内的好几个老匪，眼神都变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忌惮与仇恨的复杂神色。
“你们听过吧？”林墨像是完全没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继续说道，“他联合城里那几个大户，花钱给我买官。目的嘛，就是想找个听话的傀儡上台，方便他们继续搜刮民脂民膏。”
他摊了摊手，姿态坦然。
“我，一没背景，二没兵马，家里也没个当大官的亲戚。对于他们来说，我正是最好的人选。”
这番话半真半假，却精准地切中了这个时代的黑暗现实。买官卖官，豪强当道，这就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无人敢言的真相。从林墨这个“当事人”嘴里说出来，可信度高得惊人。
张牧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地开口：“你的意思是，你去了也说了不算？”
“没错！”
林墨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我说了不算，但钱说了算！”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麻匪，他们的注意力已经被完全吸引了过来。
“他们让我去，不是去当官的，是去当刀的！一把帮他们刮钱的刀！他们要把税，收到九十年后！要把鹅城的税，收到西历两千年！”
“九十年……”
有麻匪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个数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那得是多少钱？”
“把百姓的骨髓都榨出来。”林墨的语气变得冰冷，“这中间的油水，张大哥，你算算有多少？”
他刻意停顿下来，不再说话。
安静。
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
麻匪们不再看林墨，他们开始彼此对视，眼神中那原始的、对财富的渴望，如同野草般疯长。
他们打家劫舍，干的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钱吗？
一座金山，不，是一片流淌着金钱的海洋，就在他们眼前展开。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众人眼中的贪婪已经压过了杀意，林墨趁热打铁，抛出了自己的核心提议。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诱惑。
“张大哥，你杀了我，自己去当县长。这很好，但你面对的是什么？是黄四郎，是那帮在黄城盘根错节几十年的地头蛇。你要跟他们斗，斗得你死我活，最后能捞到多少，是个未知数。”
“但，”他话锋再转，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若护送我安全上任，我，就是你的人！”
这句话，让张牧之的身体猛地一震。
林墨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加码，声音陡然拔高。
“我豁出去了！只要能从黄城捞到第一笔孝敬钱，我一分不要，先拿出五万大洋，全部分给众家兄弟！”
“就当是我的买命钱！”
五万大洋！
这个数字不再是巨石，而是一座轰然倒塌的山，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
所有麻匪的呼吸都停止了。
他们一年到头，风里来雨里去，抢几个不开眼的地主，能有个几千大洋就已经是泼天的大活儿了。
五万？
那是什么概念？
足够他们所有人金盆洗手，回老家买上几百亩地，娶几房老婆，舒舒服服地当一辈子富家翁！
“咕咚。”
不知是谁，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声音在这死寂的山坳里，格外清晰。
张牧之的眼神剧烈闪烁。
愤怒、怀疑、贪婪、算计，无数种情绪在他的眼底交替出现。
他死死地盯着林墨，试图从那张年轻的脸上找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哪怕是一丁点的闪烁或心虚。
但是，没有。
他看到的，只有坦然，和一种源于骨子里的绝对自信。
这个年轻人的胆识和魄力，还有那份置生死于度外的气度，根本不是一个文弱书生能装出来的。
“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
张牧之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透着沉重的压力。
林墨笑了。
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
“就凭我的命在你们手上。”
他平静地回答。
“到了黄城，是真是假，一试便知。我没兵没权，你们几十号兄弟，几十条枪，还怕我跑了不成？”
“成了，大家一起发财，五万大洋是头款，后面的钱，咱们再慢慢算。”
“败了，你们再杀我不迟。反正我的命，现在就攥在张大哥你的手里。”
他直视着张牧之的眼睛，语气从平缓转为激昂，充满了煽动性。
“张大哥，你是个干大事的人！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赌不赌？”
赌不赌？
这两个字，如同两柄重锤，狠狠砸在张牧之的心脏上。
他沉默了。
他身后的兄弟们也沉默了。但他们的眼神，已经替他们做出了回答。那是一种混杂着期盼、贪婪和催促的复杂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们的带头大哥身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
张牧之紧紧攥着那把盒子炮，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这才意识到，从这个年轻人开口的第一句话起，局势的主动权，就已经不在他这边了。
他不是在决定这个年轻人的生死。
他是在决定自己和几十号兄弟的未来。
最终，张牧之眼中的挣扎和闪烁，化为了一丝决断的狠厉。
他松开了几乎要捏碎的枪柄，大手猛地一挥。
“好！”
一个字，如同惊雷。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白脸县长，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冲着身后的兄弟们怒吼道。
“带上他，去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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