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压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咯吱一声脆响，像谁踩碎了玻璃。
周卫国没说话，手一直揣在衣兜里，指尖隔着布料摩挲着那枚铜扣。它还是凉的，和昨天贴在地图上时一样，没再烫起来过。可他知道，这玩意儿不靠温度指路，靠的是人往前走的那股劲儿。
苏曼殊坐在副驾，裹着厚棉衣，鼻尖冻得发红，却一直盯着窗外飞逝的铁丝网和岗哨桩。莉娜在后座摆弄她的相机包，动作轻，像是怕惊了什么。
“快到了。”她低声说。
前方就是波兰和乌克兰交界的检查站，几辆军车横在路上，穿防弹背心的士兵抱着枪来回走动，头顶探照灯扫来扫去，像在切割空气。
车子缓缓停下，车窗摇下，冷风灌进来，苏曼殊打了个哆嗦。
士兵走过来，面无表情，伸手要证件。周卫国递出护照和通行文件，动作不急不慢。士兵翻了两页，抬头，用波兰语说了句什么，又转向对讲机叽里咕噜几句。
“他说我们没登记人道组织备案，不能进战区。”莉娜翻译，声音压着，“也没有联合国许可。”
“可我们又不是去打仗的。”苏曼殊皱眉。
“制度就是这样。”莉娜苦笑，“他们只认章，不认人。”
士兵把文件还回来，做了个“请调头”的手势，干脆利落。
周卫国没动。他看了眼后视镜里的后备箱，然后推门下车。
寒风扑面，他拉了拉衣领，走到车后，打开后备箱。面粉袋、油桶、韭菜捆——全是他临走前一晚亲手装的。苏曼殊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默默下车，从包里抽出一张油纸铺在车尾。
莉娜也下来了，站边上没说话，但眼神亮了。
士兵们警觉地围过来，有人把手搭在枪上。带队的长官抬手示意别轻举妄动，皱眉看着他们。
周卫国没看任何人，只低头拆韭菜捆。一把剪刀咔咔剪断麻绳，绿叶散开，带着泥土味的清香在冷空气里炸了一下。
他舀面、加水、揉团，动作熟得像呼吸。苏曼殊递来一碗温水，他顺手接了，边揉边往里加盐。莉娜从包里掏出一个小铁锅，架在便携炉子上，点火。
油热了，滋啦一声，韭菜倒进去，香气猛地蹿高。
“你在干嘛？”苏曼殊小声问。
“做饭。”周卫国头也不抬，“让他们吃一口，再决定要不要赶我们走。”
士兵们面面相觑。那股香味太要命了，勾得人胃里发空。有个年轻兵忍不住往前走了半步，又硬生生刹住。
第一锅盒子下锅，金黄的皮在油里鼓起来，边缘焦脆，香气混着热气在寒风里打旋。周卫国用铲子翻了个面，动作稳得像在自家后厨。
“你真觉得这能行？”苏曼殊盯着锅。
“不一定。”周卫国擦了下手，“但总比求人管用。人饿的时候不讲理，可吃饱了，就愿意听人说话。”
锅盖掀开，热气扑脸。他夹起一个，放在油纸上晾了两秒，然后递给最近的士兵。
那兵愣住，下意识后退半步。
“吃啊。”周卫国用中文说，又补了句英语，“Hot.Good.”
士兵犹豫几秒，摘下口罩，接过盒子咬了一口。
咔嚓。
脆皮裂开的声音在安静的检查站格外清晰。
他眼睛突然睁大，咀嚼的动作慢了下来，喉头动了动。
“我奶奶……”他用波兰语喃喃，“也是这么包的。”
长官皱眉：“你在说什么？”
那兵转头，语速飞快地说了几句。长官脸色变了变，接过周卫国递来的第二个盒子，咬了一小口，没嚼完就停住了。
他盯着手里的食物，好几秒没动。
然后他抬头，看着周卫国：“你们……带了很多？”
“够一车人吃。”周卫国点头。
长官沉默着，走到一旁，拿起对讲机说了几句。几分钟后，一辆军用越野车从检查站后方驶出，停在他们车旁。
“这车送你们到缓冲区前哨。”长官把通行证塞进周卫国手里，“再往前，没有官方护送，自己小心。”
周卫国接过，没道谢，只点点头。
“这盒子……”长官低头看着手里的残渣，“比护照管用。”
周卫国笑了笑，转身把剩下的韭菜盒子全放进军车副驾，盖上保温布。
“等我们回来，再请你们吃热的。”
车门关上，引擎启动。越野车在前，他们的车在后，缓缓驶过检查线。铁门在后视镜里缓缓合拢，像一道被推开的命门。
苏曼殊靠在座椅上，长出一口气：“我刚以为咱们得被轰回去。”
“差一点。”莉娜笑出声，“但那小子咬第一口的时候，我就知道——赢了。”
周卫国没说话，手又伸进衣兜，摸了摸铜扣。
还是凉的。
可他心里清楚，这玩意儿从不发热，是因为它早就烧在了路上。
车轮碾过冻土，颠得人骨头发麻。远处天际线灰蒙蒙的，像被烟熏过的纸。风从缝隙钻进来，吹得车顶帆布啪啪响。
苏曼殊突然说：“你是不是早知道会这样？所以才带了这么多料？”
“不知道。”周卫国看着前方，“但我知道，人饿的时候，最怕的不是枪，是没饭吃。咱们带的不是食材，是敲门砖。”
“那下一道门呢？”莉娜问。
周卫国没答。他只是从后视镜看了眼那捆晒干的韭菜，用麻绳整整齐齐扎着，挂在后座挂钩上，像一束不会开花的花。
车继续往前开，路越来越窄，两旁的树越来越少，最后只剩光秃秃的电线杆，一根根立在雪地里，像墓碑。
电台突然响了，杂音很大，断断续续挤出一段旋律。
周卫国猛地抬头。
是那首歌。
战前他在顿巴斯常听的德语老歌，电台频段早就炸了，可现在，它居然在响。
苏曼殊也听到了，转头看他。
莉娜从后座直起身，耳朵竖了起来。
周卫国伸手调了调频率，信号乱，但旋律没断。
他没说话，只是把音量调高了一点。
车轮碾过一块冻硬的土疙瘩，猛地一震。
挂在后座的那捆干韭菜，晃了一下，麻绳松了半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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