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子的脚步很轻,踏在青石铺就的后山小径上,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
可林渊能感觉到,他身侧这位天宗掌门的呼吸,正在随着每一步的深入而变得愈发凝重。
这片天宗的禁地,连风都是寂静的。
缭绕的云雾不再是山腰处的轻灵飘逸,反而沉甸甸地,带着一股源自远古的威压,压制着所有外来者的神魂。
沿途再无任何弟子,只有一些姿态奇异的古松,虬结的枝干探出悬崖,静默地注视着来人。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沉淀着天宗千年的光阴。
林渊对此毫不在意,他那双幽深的眼眸,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前方,仿佛不是在拜访一处圣地,而是在巡视自家的庭院。
很快,云雾的尽头,一角沉黑的飞檐刺破了白色的幕布。
一座三层阁楼,安静地矗立在那里。
它通体由一种千年铁木构筑而成,木质呈现出一种近乎金属的暗沉色泽,岁月在上面留下的不是腐朽,而是一种更加坚硬、更加厚重的质感。
阁楼之上,悬着一块牌匾。
牌匾的材质看不分明,只觉得古旧,上面的“问道阁”三个大字,笔走龙蛇,每一笔,每一划,都透着一股挣脱天地束缚、直指本源的锋芒。
赤松子只是望了一眼,便迅速低下头,心神之中泛起滔天巨浪,仿佛看到了星辰生灭,万物轮回。
他不敢多看。
林渊的目光,却越过了阁楼,越过了牌匾,落在了阁楼门前的那道身影上。
那是一个老人。
一个干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的老人。
他盘膝坐在最下方的一级石阶上,须发皆白,雪白的道袍也已洗得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松垮地罩在身上,让他整个人更像是一具被风干的骨架。
他与石阶,与尘埃,与周遭的一切,都融为了一体。
他没有呼吸。
他没有心跳。
他身上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能量波动,比一块顽石还要死寂。
若非林渊能感知到他神魂深处那一点微弱到即将熄灭的灵光,任何人都会把他当成一尊与问道阁同样古老的石雕。
“小师叔……”
赤松子在距离老人三丈之外便停下了脚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尘埃。
“这位是守阁长老,弟子不知其名讳,甚至不知其辈分。自我入门那一天起,他便坐在这里了。”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宗门典籍记载,他已在此枯坐……一百年。”
一百年。
对凡人而言,是数代人的更迭。对修士而言,也是一段漫长到足以让沧海变桑田的时光。
林渊的目光落在那老人身上,眼底深处,一抹微不可查的讶异一闪而逝。
就在这一瞬间。
那仿佛已经化作地质一部分的老人,眼皮,竟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然后,他缓缓地,用一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的速度,睁开了他的双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浑浊。
空洞。
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光彩,像是两口枯寂了千年的古井,倒映不出天空,也倒映不出人影。
唯有无尽的沧桑与虚无。
他的目光,没有在赤松子身上停留哪怕一刹那,径直穿透了三丈的距离,牢牢地锁在了林渊那小小的身躯之上。
喉结艰难地滚动。
一种不似人声,仿佛是两块墓碑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从他干裂的嘴唇中挤出。
“入阁者,需答一问。”
他看着林渊,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
“何为……道?”
这个问题一出,周围沉寂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仿佛化作了实质的压力,沉沉地压在赤松子心头。
来了。
天宗历代掌门继位前,都必须面对的终极考验。
赤松子神色一肃,脑海中无数经文典籍、毕生所学疯狂流转。他结合自己身为掌门,俯瞰宗门气运流转的感悟,沉吟了片刻。
他上前一步,对着老人深深一揖,郑重开口。
“道,法于自然,行于无为。”
“道,即是天地万物运行之规律,是万法之源,是众妙之门。”
这是天宗传承了千年的答案,是无数先辈智慧的凝结,也是他赤松子此刻所能达到的,最深刻的理解。
声音在寂静的禁地中回荡,每一个字都蕴含着他身为道门掌教的精气神。
然而。
那守阁长老听完,浑浊的眼眸没有任何变化。
他只是,缓缓地,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个简单的动作。
却让赤松子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整个人如坠冰窟。
错了?
连传承千年的标准答案,都错了?
那什么才是对的?
一种巨大的茫然与挫败感,瞬间笼罩了他。
就在这气氛凝滞到几乎要滴出水来的时候,林渊动了。
他迈开小小的腿,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守阁长老的面前,站在了赤松子刚才都不敢逾越的区域。
他仰起头,看着那双枯寂的眼眸。
清脆而稚嫩的童音,在此刻响起,却带着一种与年龄完全不符的、仿佛来自大道源头的平静。
“我,即是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没有引经据典的解释。
没有高深莫测的论证。
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陈述,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一种视天地万物为己身的……无上霸道!
当最后一个“道”字落下的瞬间。
轰!
一道无形的惊雷,仿佛从九天之上直劈而下,狠狠地轰入了守阁长老那枯寂了百年的神魂深处!
他那双死水般的浑浊眼眸之中,猛地爆发出两道璀璨到了极致、璀璨到让天地都为之失色的神光!
那张古井无波、如同树皮般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表情。
那是骇然!
那是震惊!
那是一种凡人窥见神祇真容时,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战栗!
“我……即是道?”
他喃喃自语,干涩的声音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变得尖锐,他整个人剧烈地一震,身上覆盖的百年尘埃簌簌而落!
他卡了一百年的关隘,他枯坐百年都无法勘破的迷障,在这一刻,被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轰然击碎!
下一刻。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中,他那仿佛已经和大地长在一起的身体,竟颤颤巍巍地,从石阶上站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七岁的孩童,看着这个道出了终极真理的存在。
他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他那枯坐了百年、从未向任何人弯曲过的腰!
“受教了……”
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激与解脱。
随即,他转过身,用那双重新焕发出生命光泽的手,无比恭敬地,缓缓推向了那扇尘封已久的厚重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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