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的扩散，始于问道阁阶前一名负责洒扫的杂役弟子。
他亲眼看见，那位在阁楼前枯坐了整整一个世纪、身躯僵硬得宛如石雕的守阁长老，在小师叔离去后，身上尘埃簌簌脱落，死寂的眼眸中，竟重新燃起了神采。
随后，这则消息便拥有了生命。
它在弟子们交头接耳的惊骇低语中穿行，在长老们彼此对视的震撼眼神里传递，最终，在不到半日的时间里，席卷了太乙山的每一寸土地。
林渊。
这个名字，在天宗之内，彻底化作了一个禁忌，一个神祇的代号。
古松逢春，那是神迹。
一剑断流，那是伟力。
但一言点化守-阁长老，这又是什么？
那是创道！
守阁长老的辈分，比开派祖师北冥子还要古老，他见证了天宗从无到有，是活着的历史。这样一个存在，一个被道法困顿百年的活化石，竟因林渊的四个字而勘破迷障，一步登天。
这已非凡人能够揣度的境界。
这已非“道行高深”可以形容的恐怖。
自此，所有天宗弟子，无论内外，再望向林渊洞府的方向时，目光都变了。
那是一种仰望神明的目光。
敬畏被碾碎，重塑为狂热。
狂热再沉淀，凝结成发自灵魂深处的虔诚。
三日后，一则谕令从林渊的洞府传出，由代掌门赤松子亲自宣告。
小师叔，将开坛讲道。
地点，问道阁前广场。
整个天宗，彻底静止了一瞬，随即被一股压抑不住的狂喜所引爆。
讲道！
神明要亲自讲道！
弟子们几乎是奔走相告，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幸福，仿佛即将迎来一场决定自己命运的朝圣。
讲道当日，天还未亮，问道阁前的巨大广场上，便已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
数千名内门弟子，身着统一的青色道袍，以一种近乎苛刻的姿态盘膝而坐，背脊挺得笔直。没有人交谈，没有人乱动，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整个广场庄严肃穆，唯有山风拂过衣袂的轻响。
赤松子与一众天宗长老，没有立于高处，而是如最普通的弟子一般，坐在人群的最前方。
他们垂着头，神态恭敬，将自己的身份与地位，完全放空。
当时辰抵达，一道身影出现在了广场尽头的高台之上。
林渊。
他依旧是那副稚嫩的少年模样，一身简单的白衣，不染纤尘。
他只是平静地盘坐下来，没有释放任何威压，没有展现任何异象。
但下方数千道目光，却在瞬间聚焦于他身上，狂热得足以融化金铁。
林渊清澈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写满渴望的脸庞，然后，他开口了。
第一句话，便让所有人的心神为之一震。
“今日，不讲道法，只论道心。”
广场上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骚动。
不讲道法？
他们怀着朝圣之心而来，所求的，不正是那通天彻地的无上法门吗？
林渊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稚嫩的嗓音，却带着一种直击神魂的力量，在广场上空回荡。
“尔等可知，何为‘道’？”
这个问题，让所有弟子都陷入了沉思。
道？
道是清静无为，是天宗立派的根本。
道是吐纳练气，是他们日夜苦修的功课。
不等任何人回答，林渊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断言。
“儒家以仁义为道，墨家以兼爱为道，法家以规矩为道，阴阳家以五行为道……”
他每说一句，下方弟子们的表情就多一分错愕。
这些不都是凡俗间的学说吗？与他们修仙问道何干？
“……百家争鸣，皆称己为正朔，视他者为歧途。”
“此乃，门户之见，亦是修行之最大桎梏。”
这句话，让坐在前方的几位长老身体微微一僵。
门户之见？
天宗弟子，修天宗之道，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吗？
林渊的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数千人，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于我看来，百家之道，皆是天地大道洒落人间的……一粒微尘罢了。”
一粒微尘！
这句话的分量，让整个广场的空气都为之凝滞。
将儒、墨、法、阴阳……将诸子百家的思想，贬斥为微尘！这是何等的狂妄，又是何等的……气魄！
就在众人心神激荡，还未消化这惊世骇俗的言论时，林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熔炼万物的炽热与霸道！
“真正的道，是包容，是熔炼！”
“当以百家学说为薪柴，以自身信念为真火，燃起燎原之焰，熔炼万道，归于己身！”
“最终，方能淬炼出那一点通往天地本源的……无上真金！”
他的声音顿住，给了所有人一个喘息的空隙，然后，一字一顿地，吐出了最后八个字。
那八个字，蕴含着颠覆世界的力量。
“百家为薪，我道为火！”
轰！
没有真实的雷鸣，但在场的每一名天宗弟子，神魂深处，却都炸开了一道开天辟地般的巨响！
他们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他们从小被灌输的理念，天宗的“清静无为”才是天地正道，其他学说，皆是旁门左道，是修道者应当摒弃的杂念。
可现在，他们敬若神明的存在，他们的小师叔，却告诉他们……
那些所谓的旁门左道，那些凡俗的学说，非但不是歧途，反而是可以助他们修行的“薪柴”？
短暂的死寂之后，大部分年轻弟子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桎梏被打破了！
思想的牢笼被一脚踹开！
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在他们面前轰然洞开！
然而，人群前方，身为代掌门的赤松子，却没有半点喜悦。
他的脸色，一片煞白。
他体内的真气，因为心神的剧烈动荡，甚至出现了紊乱的迹象。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林渊这番话的重量。
百家为薪……
这意味着，天宗传承了上千年，以“清静无为”为唯一核心的道统，将被彻底颠覆！
他震撼于小师弟那包容万象、气吞山河的宏大格局，那是一种他连仰望都觉得吃力的境界。
但同时，一股源自本能的抗拒与恐惧，从他灵魂深处疯狂涌出。
他坚守了数百年的信仰，他为之奋斗一生的道统，在“百家为薪”这四个字面前，显得如此狭隘，如此可笑。
如果……
如果连天宗的正道，都不是唯一的“道”。
那他这数百年的坚守，算什么？
天宗与人宗数百年的争斗，又算什么？
未来的天宗，将不再是那个讲究“清静无为”的天宗，那它，又该走向何方？
一瞬间，这位执掌天宗数十载的代掌门，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道家高人，竟对自己的存在，对自己毕生所求的道，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他的道心，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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