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空心的稻草落在常喜脏兮兮的脸上,她摸索着捏到手里,没使劲儿就碎了。
“…在天之灵,感谢苍天,感谢大地,感谢瑶池老母,感谢紫薇大帝,感谢普化天尊,感谢财神爷,感谢灶王爷…感谢土地公…还得感谢小狗仙儿…”
常喜盯着漏风的茅草顶棚看了足足七八分钟,又尝试看了看墙壁,虽然因为脖子动不了而视野受限,但她依然得出此地不宜久留的结论。
这房不早塌一会儿晚塌一会儿的事儿吗?
床边跪着个老头儿,正不断对着缺了半扇的窗户磕头,嘴里念着七十八路神仙的尊号。
常喜最开始以为自己没死成,都被人绑架到郊外破房子里掏心掏肺了,怎么这都没死呢?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不敢置信地尝试感受自己的手,自己的脸,自己的心肝脾肺肾。
都在。只是腰腹上有点疼,呼吸道像着火了。
“…”她艰难地转头看向跪在破木板床旁痛哭流涕但神色欣喜若狂的老头,“老爹…水…”
她脑子里只有些模糊的记忆,像盖着一层厚厚的防尘布。
眼前这个老头是“她”爹。
老头儿如梦初醒般从地上弹起来,扑到脏兮兮的大缸旁抓起舀子,却发现缸底的水少得舀不起来。
“云辞!常云辞!”老爹声音高亢,向外面喊着,几秒钟之后,一个瘦弱的青年蹿了进来,手上还拿着锄头,沾着泥土。
“三儿,你大姐没死,活了她!活了!快去后溪打水,”老爹缓了口气,“…不,你拿个小桶先提些送回来,再挑大桶去一趟…去,快去!”
青年闻言用见鬼的表情看着老爹,小心翼翼往木板床上探了一眼,正对上常喜滴溜转的大眼珠子,他用沾满泥的手抹了一把脸,沉闷地应了声就拎起小木桶飞奔而去了。
“大喜,你,你可吓死爹了喂!”常老爹扑过来扒拉她,又不敢使劲,只能用那双褶子特别多的大眼左看看右看看,他一过来常溪闻到一股常年不洗澡的酸味儿。
他拿手拨常喜额前的碎发,“伤疼着呢,是不是?老爹再去请一次李大夫,去去就回,去去就回…不行,我,我得守着你才能放心…一会儿叫三儿去,”常老爹人已经出了屋子,话还没说完自己又回来了,“看我这脑子,你现在哪离得开人呢?”
常老爹说着,眼泪就没断过,一张脸遍布细纹,晒得土黑土黑的,还脏兮兮,泪水划过冲不出一道干净的沟壑,一眼就能看出是常年下地劳作的人。
屋外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常云辞的大喊进来俩人,“李大夫,你看!我是不是没诓你!我大姐真没死!”
父子二人口中的李大夫是十里乡唯一开得起医馆的大夫,医馆开在县城里,人就住在他们小花村。
“常家老大…你…?”李大夫也是呼哧带喘,把药箱往地上一撇,气儿还没倒匀就一屁股坐在床边就开始给常喜把脉,“这,这这这,这?”
这对吗?
李大夫不可置信地瞪着大眼,低头看看躺着木板床上这位在昨日被自己亲口说是已经死了的女子,也就是脸色苍白但显然在喘气儿的常喜,又往左看看旁边露出责怪眼神的常家父子,觉得自己也是一阵迷糊…他,误诊了?居然误诊了?
他误诊了?!差点让把人埋了?!
“常老大,你,能说句话吗?”
李大夫跟老师学医九年,后自己行医六个年头,又来边境当游医当了十年,最后开医馆坐诊三年。
虽说名声极好,但没犯过错倒是假话。
可他从没把活人看错成死人啊!这是造孽啊。
常喜很配合地张嘴。
“老三…我要渴死了…水呢?”
常老爹一脚把常云辞踢了出去叫他速速取水来,李大夫脸色灰败地给她上药包扎了伤口,说明天天黑前还来。
常喜被扶起来,靠在用家里所有棉被搭起来的简易靠垫上,痛快喝了水三瓢,心中直叹这水喝着真是清甜舒爽,最开始的凛冽也是透心凉,如良药般抚过她肿胀的喉咙。
一抬头发现常家父子二人都直愣愣地盯着她。
“怎么了?”
常云辞站得比常老爹稍微靠后半步,他听常喜问,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爹的后脖颈子上被常喜砸出来的旧疤,摇了摇头,“没啥,就是不太适应。”
怎么就没死呢?
他这个大姐实在是灾星一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灾星。
小时候有一点不高兴就会发了狂般打人,别看个儿没多高肉也没几两,但村儿里孩子谁也打不过她。
因为她打架不是奔着教训谁去的,她就是单纯想对方死。
像牛犊子一样用头撞人家肚子,撞翻了人之后拿土坷垃往人鼻子眼睛嘴里硬塞,最后拿砖块玩儿命砸,不到满地都是血不会收手,往往被大人拉开的时候还像疯了的野猪一样挣扎,拿腿往所有人身上踹。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一家人没过过安生日子,村儿里分的田都赔出去了,房子也是一迁再迁,谁都不待见他们。
挨打最多的还是他和二姐,哪句话不顺她心了,手边有什么就砸什么过来,甭管是烧火的铁棍子还是刚摘下来的玉米棒子,他二姐和他脑袋上都有几块儿地方不长头发,叫大姐开了瓢了。
最让人窝得慌的是常老爹,因为不管大姐啥样儿,老爹都惯着,从小到大惯着。
打了人家小孩儿了?赔地赔钱赔粮食!打了人家大人了?给人种地不要钱!打了自己家弟弟妹妹了?常老爹上山挖点儿草药就给处理了,一句重话都不会对常喜说。
因此二姐和他,在这世上最恨的就是他们大姐常喜。
大姐从小就不读书,成天和三五好友混在一起,招猫逗狗打架斗殴,长大之后开始往县城发展。
赌钱,招倌,闹事儿,什么都干,赌输了回家要钱,没人知道她到底住哪。
村里人都知道和她混在一起的都是年轻小伙子,也有看不过眼的大婶儿嚼了几句,当天晚上常喜就把那户刚砌好的院墙给推了,窗户也砸了,还把在屋里睡觉的半大孩子堵着嘴蒙着眼捆起来扔村口儿,那孩子第二天清晨才被过路人发现送回家。
谁都知道是常喜干的,没人来找。
村儿里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道理:长大后的常喜比以前更疯狂,彻底疯狂。
别看她不老住村儿里,可到处是她的传说,吓唬小孩最管用就是她。
常老爹脖子后面这个疤就是他大姐拿烧火棍子扔的,本来砸他,爹给挡的。
常喜听常云辞这么说,没搭腔。
…她其实不好意思搭话了。
过了这一会子,她脑子里突然涌进来很多记忆,基本没有正经事儿,桩桩件件都是“她”干的,且全是第一视角,可她还没适应过来,老习惯性主观地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这种感觉特别怪。
日头这时候也昏暗下来了,常喜借着微弱的光线观察眼前的两个人。
常老爹,刚过四十,她这个身体的亲爹,为人和善,敦厚老实,但因为她这个闺女,没少遭罪。
常云辞,她弟,十六岁,个子很高读书很好,可因为家里钱都让常喜败光了,交不起束脩,现在在家跟常老爹种地。
屋里仨人都瘦得鸡崽子似的,可见条件窘迫至极。
她还有个妹子,叫常云屏,和常云辞是双生子,年初已经嫁去了李庄,离得倒不远,也在十里乡,丈夫是个敦厚的木匠,稀有的姓儿,姓步。
这份记忆里没有娘的印象,所以常喜总觉得还少个谁。
没等常喜理清楚思绪,一股难以抗拒的困意袭来,她几乎是瞬间就深度睡眠了。
常云辞和常老爹对上了眼神儿。
“明天赶早你借王家的车去一趟李庄,把你二姐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