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点半,海城的天空被晚霞晕染成一片温柔的橘红,可这抹色彩却照不进“永盛”电子厂逼仄的员工宿舍。
陈风坐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指尖还残留着电路板铜箔的刺痛感。今天流水线上的次品率又高了,组长甩过来的眼神像淬了冰,“陈风,再这样,这个月绩效别想要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因为长期操作精密仪器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指腹处还有被元件边缘划破的细小伤口,渗着几乎看不见的血珠。二十二岁的年纪,本该是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时候,可他的未来,却像这间只有六平米的宿舍一样,一眼就能望到边——tomorrowisanotherday,anotherdayofthesameshit。
父母早逝,他是在叔叔家蹭着饭长大的。寄人篱下的滋味不好受,婶婶看他的眼神总像在掂量“这孩子啥时候能自己挣钱,别拖累我们”。大学?那是遥不可及的梦。高中一毕业,他就跟着老乡挤上了开往海城的绿皮火车,一头扎进了这座号称“遍地黄金”的大都市,结果却只摸到了冰冷的流水线和永远做不完的加班。
每个月两千八的底薪,扣掉房租、饭钱、给叔叔家寄的“孝心钱”,口袋比脸还干净。他甚至不敢生病,上次感冒硬扛了一周,最后还是王磊塞给他一盒退烧药,没要钱。
“咚咚咚。”宿舍门被敲响,同工位的老乡王磊探进头,脸上带着几分讨好的笑:“风子,走了,今晚‘老地方’撸串去?我发工资,请你!”王磊比他早来一年,算是半个“老人”,总爱带着他,用他的话说:“出门在外,多个伴儿,少挨欺负。”
陈风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什么力气:“不了,磊子,我今晚想早点休息。”他不是不想去,只是那股子从心底冒出来的无力感,让他连应酬的精力都没有。看着王磊兴奋地规划着“烤腰子必须来两串,再整两瓶冰啤酒”,陈风只觉得胸口闷得慌。
王磊愣了一下,也没强求,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带着工厂里机油的味道:“行吧,那你早点睡。哎,对了,听说咱厂对面那片老城区要拆迁了,好多人等着捞一笔呢。”
拆迁?陈风的心猛地一跳。他租住的小屋,就在那片老城区的边缘,一间十五平米的阁楼,每月三百块的房租,几乎是他一半的生活费。屋子漏雨,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但胜在便宜,且离工厂近,能省下一笔交通费。要是拆迁了,他又能去哪儿?海城的房租,但凡离工业区近点的,都不是他能轻易负担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涌上心头,陈风索性站起身,想出去透透气。他套上洗得发白的外套——那是他来海城时唯一带的“像样”的衣服,走出了宿舍楼。
厂区外的街道喧嚣依旧,霓虹初上,将行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又在光怪陆离的招牌下揉碎。路边的小吃摊飘来诱人的香气,烤鱿鱼在铁板上滋滋作响,油花四溅;麻辣烫的红汤咕嘟冒泡,里面的青菜、丸子随着汤汁翻滚;摊主的吆喝声、食客的谈笑声、汽车的鸣笛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海城最寻常的夜晚,热闹得有些失真。
陈风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粒被卷入城市洪流的尘埃,茫然又渺小。他看着街边橱窗里展示的西装革履,看着咖啡馆里谈笑风生的白领,再看看自己洗得发皱的工装裤,一股强烈的落差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也想体面地坐在空调房里,不用为了几块钱的绩效提心吊胆,不用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地重复机械动作。
不知不觉,他就来到了那片传说中要拆迁的老城区。这里的建筑都有些年头了,墙壁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藤蔓,像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着岁月的痕迹。狭窄的巷弄里光线昏暗,电线像蜘蛛网一样交织在头顶,却透着一股顽强的烟火气。
卖老冰棍的老奶奶推着自行车,车后座的泡沫箱里码着五颜六色的冰棍;修鞋的大爷戴着老花镜,正专注地给一只皮鞋上线;还有几个孩子追追打打,笑声清脆,在巷子里回荡。
陈风熟门熟路地拐进一条巷子,准备回自己的出租屋。那间阁楼在一栋老居民楼的顶层,爬上去要经过一段陡峭的木质楼梯,每次踩上去都嘎吱作响,像是随时会散架。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拉扯声,打破了老城区傍晚的宁静。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又惊又怕,尾音都在发颤。
陈风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朝着声音来源望去。只见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正围着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青年伸手就要去扯女人的包,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吹着口哨:“小美女,哥几个看你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送送你呗。”
另外两个青年也跟着哄笑起来,一个瘦高个用胳膊肘捅了捅黄毛:“哎,这包看着就值钱,说不定里面有好东西。”
那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妆容精致,一身剪裁得体的米白色西装套裙,衬得她气质干练。只是此刻,她的眼神里却满是惊慌,像是受惊的小鹿。她死死护着自己的包,身体因为害怕而微微发抖,却还在挣扎:“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喊人了!”
“喊人?”黄毛嗤笑一声,上前一步,语气更加轻佻,“这鬼地方,喊破喉咙也没人理你。识相点,把包交出来,哥几个保证不难为你。”
女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下意识地朝巷子深处退去,可那三个青年却步步紧逼,像围猎的豺狼,眼神里的贪婪和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陈风的心脏“砰砰”直跳,他第一反应是害怕。他只是个工厂里的小工,无权无势,惹上这些混子,后果不堪设想。他甚至想转身就走,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可当他看到那女人绝望又无助的眼神时,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了上来。那眼神太像他自己了——在叔叔家小心翼翼看婶婶脸色时的惶恐,在工厂被组长训斥时的难堪,在这座城市里挣扎求生却看不到希望的茫然……
他不能就这么走了。
陈风深吸一口气,将揣在口袋里的拳头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他环顾四周,想找个什么“武器”,目光扫过墙边堆着的几个废弃啤酒瓶,心里有了主意。
“喂!你们干什么呢!”他猛地提高声音,朝着那三个青年喊道,同时快步走了过去。
那三个青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齐齐转过头。黄毛看到陈风只是个穿着普通、甚至有些土气的年轻男人,顿时没了刚才的紧张,反而露出凶狠的表情:“小子,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
瘦高个也阴阳怪气地接话:“怎么着?想英雄救美?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陈风没有搭话,只是死死盯着他们,脚步却没有停下,一直走到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才站定。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后背也有些发凉,但他强迫自己挺直腰板,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沉稳:“我已经报警了,你们最好赶紧走。”
这话一出,那三个青年果然愣了一下。报警?他们就是想捞点好处,真要惊动警察,麻烦可就大了。
被围住的女人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趁着他们分神的瞬间,猛地推开离她最近的瘦高个,朝着陈风的方向跑了过来。
“你!”黄毛又惊又怒,看着跑到陈风身边、紧紧抓着他胳膊的女人,眼神里的狠厉更甚,“小子,你他妈找死!”
说着,他就朝着陈风冲了过来,拳头直直挥向陈风的脸。
陈风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他下意识地偏头,同时想起刚才看到的啤酒瓶,想也没想就抄起一个,朝着黄毛的胳膊砸了过去。
“哐当”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四溅。
黄毛被砸了个正着,疼得“嗷”一声叫了出来,捂着胳膊连连后退,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你敢打我?!”
另外两个青年也被这一下镇住了,一时没敢上前。
陈风握着剩下的半个啤酒瓶,瓶口的玻璃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真的敢动手。此刻,肾上腺素飙升,他反而没那么害怕了,只是喘着粗气,死死盯着剩下的两个青年:“你们还想怎么样?”
那女人躲在陈风身后,身体还在微微颤抖,却也鼓起勇气喊道:“我真的报警了!警察马上就到!”
瘦高个和另一个青年对视一眼,又看了看捂着胳膊骂骂咧咧的黄毛,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他们本来就是街头混混,欺负个单身女性还行,真要动起手来,尤其是对方还敢下狠手,他们也犯怵。
“算你小子运气好!”瘦高个撂下一句狠话,又瞪了陈风一眼,“我们走!”
说完,他就搀扶着还在骂骂咧咧的黄毛,和另一个青年一起,骂骂咧咧地消失在了巷口。
直到那三个身影彻底不见,陈风才像是脱力了一般,猛地松了口气,握着啤酒瓶的手因为用力过度,指节都有些发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地上的玻璃碎片和黄毛留下的几滴血迹,心脏还在狂跳不止。
“谢谢你……谢谢你……”身后的女人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她的情绪还没完全平复,“要不是你,我……”
陈风转过身,这才看清女人的样子。她的眼眶红红的,精致的妆容也花了一些,显得有些狼狈,但依旧能看出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没、没事。”陈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手里的半个啤酒瓶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他们走了就好。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就是吓到了。”女人摇了摇头,感激地看着陈风,“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对了,你刚才说报警……你真的报警了吗?”
陈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是唬人的,脸微微一红:“呃……我、我其实是吓他们的。”
女人也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刚才的惊慌和恐惧散去不少,眼神里多了几分轻松和友善:“你还挺聪明的。”
陈风更不好意思了,讷讷地说:“我看他们人多,只能想办法了。”
“不管怎么样,今天真的多亏你了。”女人认真地看着他,伸出手,“我叫苏晚晴,你呢?”
“我叫陈风。”陈风有些局促地和她握了握手,她的手很软,指尖微凉。
“陈风,”苏晚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从包里拿出手机,“今天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这样吧,你留个联系方式给我,改天我请你吃饭,好好谢谢你。”
陈风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举手之劳而已,真的不用这么客气。”他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人,和苏晚晴这样看起来就很“精英”的姑娘,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苏晚晴却很坚持:“那怎么行?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一顿饭是应该的。而且,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住在哪里呢,万一以后想感谢你都找不到人。”她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单纯想表达谢意。”
看着苏晚晴真诚的眼神,陈风实在不好再拒绝,只好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码。
苏晚晴认真地存好,又确认了一遍:“好了,存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这么晚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嗯,你也早点回去,注意安全。”陈风叮嘱道。
“好。”苏晚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巷子里,像一道微光,“再见,陈风。”
“再见。”
看着苏晚晴的身影消失在巷口,陈风才转身,慢慢朝着自己的出租屋走去。刚才的紧张和后怕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情绪。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想起苏晚晴那双柔软的手,还有她最后那个笑容。
今天好像……和往常有些不一样。
他不知道,这场发生在城市暗角的偶然相遇,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将在未来,掀起怎样的波澜。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刻,悄然转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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