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退休老师傅,藏在煤堆后头
林凡擦车刀的手顿了顿。
车间里的议论声像针脚,细细密密扎进耳朵——活图纸是夸,邪门那两个字却带着刺。
他垂眼盯着油石上的刀影,刀面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
林师傅。
他抬头,见徒弟小孙缩着脖子站在工具箱旁,手指绞着工装袖口:何组长让我...让我把这月的领料单给您过目。
林凡接过单子,目光扫过废钢回收量那一栏,数字比上月多了三成。
小孙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何组长说...说您最近总往废铁房跑,怕您...怕您
怕我偷学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艺?林凡把单子递回去,指尖在废钢再利用的批注上点了点,告诉你们组长,废铁房里的《机械制图手册》第三页折了角,他要是想看,我明儿给他带本新的。
小孙的脸腾地红了,抱着单子几乎是逃出去的。
林凡望着他的背影,喉间溢出一声轻笑——何志强派来盯梢的,果然是最沉不住气的小徒弟。
他摸出兜里的进口图纸,指腹抚过苏联专家亲授的烫金字样,目光渐深。
发什么呆呢?
周建国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带着保卫科特有的利落。
林凡转身,见他抱着搪瓷缸,缸沿沾着点茶叶末:下了班别着急走,我有话跟你说。
车间里的人陆陆续续走光时,周建国把林凡拽到职工澡堂后头的槐树下。
风卷着杨絮扑过来,他伸手掸了掸林不凡肩头的絮子,压低声音:你最近在车间太扎眼了。
林凡没接话,摸出烟盒递过去。
周建国推了推:戒了,媳妇说闻着烟味就头晕。他蹲下来,用鞋尖碾着地上的碎砖,你本事大,可这世道...本事太大的人,总得多张护身符。
护身符?
师承。周建国抬头,目光灼灼,你看老陈师傅带徒弟,哪怕徒弟就会磨车刀,外头也得说句得陈门真传。
你倒好,修设备、改图纸全靠自个儿,人家嘴上夸活图纸,心里头得犯嘀咕——这小子莫不是偷了谁家的手艺?
林凡的手指在裤缝上轻轻敲了两下。
他想起昨儿在更衣室听见的私语:你们说他那手活,该不会是跟资本主义国家学的?想起何志强摔门时震落的玻璃渣,在地上闪着冷光。
我懂了。他蹲下来,和周建国并排,您说,厂里有能镇得住场子的老师傅吗?
周建国往左右看了看,喉咙动了动:李守正李师傅。
五十年代八级钳工里的尖子,苏联专家来厂指导时,专门夸他手比尺准。他掰着手指头数,五三年修过火车头主轴,五七年调过精密磨床,六零年...哎,六二年就退休了。
为什么退休?
说是年纪大了,可我听老保卫说,那会儿正查成分,李师傅他爹解放前开过铁铺,虽说是小买卖,到底沾了点资字。
他主动递了退休申请,搬去城西煤厂后头的小院,谁也不见。周建国搓了搓手,我也就是跟你提个醒,人家现在连厂子里的老同事都不见,你去了怕也是碰钉子。
林凡没接话,目光落在远处的车间大楼上。
夕阳把楼体染成暗红色,像块烧红的铁。
他摸了摸工装内袋,那里装着今晨用念力扫过档案室后,在脑海里复现的李守正档案——参与过国家重点设备攻关,技术鉴定书上盖着三个红章。
周六清晨,林凡把两斤杂面和一包红糖用蓝布包好。
杂面是托食堂王婶从粮站多匀的,红糖是用前月的粮票跟卖副食的老张换的。
他站在城西煤厂后头的巷口,望着那排灰扑扑的小院,院角的煤堆蒙着层薄灰,像块没擦干净的黑玉。
叮——
一声轻响从煤堆后传来。
林凡脚步微顿,神识悄然外放。
那声音是锉刀与铁皮相触的清鸣,每道锉痕的间距...0.8毫米?
他眯起眼,神识顺着声波探过去——煤堆后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右手捏着半旧的三角锉,左手扶着块巴掌大的铁皮。
铁皮在他掌心翻转,锉刀起起落落,竟比台钳夹着的工件还要稳当。
林凡的呼吸轻了些。
他能看见铁皮表面的起伏:第一遍粗锉去毛刺,第二遍细锉找平,第三遍...0.03毫米的平面度!
这手艺,比他在识海里练了三个月的还要精到。
李师傅。他走上前,把蓝布包放在煤堆旁的石墩上,我是红星厂的小林,想跟您学钳工手艺。
老人头也不抬,锉刀依旧有节奏地起落:我不收徒。
我不要名分。林凡退后半步,站在离煤堆两米远的地方,就想请您指点指点,我这手艺哪处还欠火候。
老人的手停了。
他抬起头,林凡这才看清他的脸——刀刻般的皱纹里嵌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像淬过油的钢。你倒实诚。老人用锉刀挑起蓝布包,掀开一角看了看杂面,又放下,现在的小年轻,要么带着介绍信来,要么揣着红宝书来,就你带包杂面。
林凡笑了:我打听过,您老不爱热闹。
老人哼了一声,从裤兜摸出块油布。
油布展开,里面躺着块巴掌大的金属件——燕尾槽配合件。
林凡一眼就看出,这是检验钳工配合精度的经典物件。
他从怀里掏出自己的工具包,取出提前准备好的配合件,双手奉上:晚辈粗学,您给看看。
老人接过去,对着阳光眯眼。
林凡能看见他的手指在槽口轻轻滑动,喉结动了动:间隙0.02,过盈0.01,不错。他把配合件往煤堆上一扔,会画曲面吗?
话音未落,他弯腰用锉刀柄在煤渣上划出一道曲线——前半段是渐开线,后半段带着螺旋角,末了还拐了个小弯。
林凡盯着那道划痕看了三秒,从工具包摸出小锉,蹲在煤堆旁开始打磨。
煤渣硌得膝盖生疼。
他的手指几乎是贴着铁皮在动,神识像张网,把每道锉痕的深浅、角度都收进识海。
三分钟后,他把打磨好的铁皮递给老人:您看。
老人的瞳孔缩了缩。
他从裤腰摸出个磨得发亮的钢直尺,往铁皮上一放——透光处细得像头发丝。跟谁学的?他的声音沉了些。
林凡没说话,只是笑。
老人盯着他看了足有半分钟,突然起身往院里走:下礼拜这时候,再来。
哎——林凡想追,却见老人在门口停住,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把杂面拿走,我不缺吃的。
院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林凡站在原地,望着院墙上斑驳的砖缝,忽然笑出声来。
风卷着煤渣扑过来,迷了他的眼,他却觉得心里亮堂得很——这扇门,算是敲开了。
他弯腰捡起蓝布包时,瞥见煤堆后有半截铁皮闪着光。
拾起来一看,上面用锉刀刻着行小字:明早六点,带把三角锉。
字迹歪歪扭扭,像孩子写的,却带着股子狠劲。
林凡把铁皮收进兜里,转身往巷口走。
路过煤厂时,见两个穿蓝布衫的男人蹲在墙角抽烟,其中一个见他过来,慌忙把脸转向墙。
他没停步,只在心里记下——何志强派的人,倒是比小孙机灵些。
而在城南的贾家院子里,秦淮茹捏着娘家兄弟刚送来的纸条,指尖把城西煤厂四个字都揉皱了。
她望着灶台上温着的玉米粥,嘴角扯出个笑:小林师傅最近倒是爱往城外跑。
与此同时,红星厂保卫科的档案室里,何志强翻着泛黄的职工名册,钢笔尖在林凡三个字上戳出个洞。
他抬头问管档案的老周:确定没有他的师承记录?
老周推了推眼镜:五九年进厂那会儿,他师傅是王瘸子,可王师傅六零年就调去三线了,之后他一直单干。
何志强把钢笔往桌上一摔,墨水溅在李守正的名字上,晕开团黑渍。
窗外的风灌进来,吹得名册哗哗响,有一页恰好停在技术标兵那栏——李守正的照片里,他穿着工装,胸前的奖章闪着光。
林凡回到四合院时,天已经擦黑了。
他站在院门口,望着自家窗户透出的光,摸了摸兜里的铁皮。
明早六点,城西煤厂后头的小院。
他抬头看天,星子稀稀拉拉挂着,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银。
院角的老槐树沙沙响。
他不知道,此刻有两双眼睛正盯着他的背影——一双藏在贾家窗后,一双躲在门房的阴影里。
风裹着煤渣的味道吹过来,卷着些若有若无的动静,悄悄往城西的小院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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