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五年的四九城。
春天来得晚,走得急。
胡同边刚冒头没多久的草芽子,还没好好显摆显摆那点嫩绿,就被夹着沙尘的风抽打得蔫头耷脑。
这天气,就跟红星轧钢厂厂长杨爱民同志,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样——燥,且极其不爽。
杨家客厅。
空气比外面还沉。
“进厂!当技术员!老子给你把路铺得平平整整,你还有啥不乐意?啊?!”
杨爱民嗓门洪亮,震得窗户玻璃嗡嗡响,这是他指挥几千号工人练就的功底。
“你以为那轧钢厂,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多少人挤破脑袋!”
杨建军,杨爱民的小儿子,斜倚在掉了漆的木头椅背上,一条腿还嘚瑟地晃悠着,满脸的吊儿郎当。
他身上那身洗得发白的工装。
扣子扣得一丝不苟。
可穿在他身上,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劲。
像是借来的。
他耷拉着眼皮,盯着自己脚上那双快磨破边的布鞋,仿佛,能看出花来。
“爸,厂子里轰隆隆的,吵得脑仁疼。满身的铁锈味,机油味,闻多了吃饭都不香。”
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抗拒。
“放屁!”
杨爱民一巴掌拍在桌上,搪瓷杯盖跳起来老高。
“那是先进的味道!是建设新社会,新生活的味道!香得很!就你毛病多!你看看你大哥……”
话一出口,他立马后悔了。
果然。
旁边一的大哥杨建国猛地咳嗽起来。
脸上写满了“爹您提我干嘛”的尴尬。
杨建国,街道办新晋干事。
鼻梁上架着副眼镜,增添几分文气。
可惜。
那双遗传自老杨的浓眉大眼,怎么看都更像是个该抢大锤的。
杨建军像是终于找到了了救命的稻草。
眼睛唰地亮了,腰板也挺直了。
“哎呦喂,我的亲爹,您可别提我大哥了。当初您给他安排得不好吗?进厂,干管理,前途无量!结果呢?人杨建国同志,多有主意啊,扭头就扎街道办去了,跟大妈们研究谁家多用了半两煤球,谁家窗户纸糊得不够先进去了。那会儿您气得差点把房顶掀了,皮带都抽断了吧?现在不也挺好?大哥在街道办,我看干得风生水起嘛,听说,好几个小姑娘,老嫂子,都围着他转。”
杨建国脸涨得通红,低声辩解。
“那……那不一样,街道工作也是为人民服务,非常……非常重要,再说,那时候是机会好,第一批……我是……为……为……集体解忧……”
“机会好?那你小子告诉我,你这机会好哪去了?不知道劳动人民最光荣?你就真跟你弟弟说的那样,就图街道办女的多?你是怕找不到媳妇吗?”
杨爱民成功被小儿子带偏了火力。
但。
说了两句,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教训小儿子,不是大儿子。
自家这两个儿子,都是奇葩!
自己这个老父亲,操碎了心!
立刻。
他又精准聚焦回杨建军身上。
手指头差点戳到他鼻子。
“也学你哥?钻街道办?去给王主任当跑腿的?给人写板报、发肥皂票?跟一群老娘们掰扯张家长李家短?有没有点出息?”
杨建军立马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大哥。
杨建国此刻,恨不得自己是个透明人,
眼神飘忽,
突然就,开始认真研究天花板上的裂缝。
仿佛。
那是什么了不得的世界名画一般。
指望不上!
杨建军把心一横,脖子一梗,语不惊人死不休。
“街道办?那哪能显出您小儿子的本事?我要去,就去工业部!”
“工业部”?
仨字!
像是一道闪电,劈得杨爱民外焦里嫩。
他眼睛瞪得溜圆。
已是愣住了。
仿佛。
听到了这世界上最荒诞的笑话。
有些哭笑不得。
“啥?!工业部?!你个小兔崽子!你咋不上天呢?!工业部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你一个中专生,能惦记的地方?老子我……我……”
杨爱民气得原地转了个圈,开始解腰上的牛皮裤带,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我看你是皮痒了!三天不打,你就要作妖!老子今天非给你紧紧这身皮不可!”
牛皮裤带带着风声被抽出来。
在空中挽了个鞭花。
发出“啪”一声脆响。
就向杨建军冲了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哇!爹爹!哥哥!看我抓到了什么宝贝!”
奶声奶气的欢呼声,打破了肃杀。
六岁的小妹杨晓华,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小辫冲了进来。
脸蛋上,蹭得左一道右一道的黑泥。
兴高采烈地,举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她那双大眼睛亮得惊人。
献宝似的,把手里那玩意儿往高处举。
往自己好爸爸脸上怼!
好让他看看自己的宝贝。
老杨正全神贯注要执行家法。
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打岔,吓得一激灵。
下意识就是一声爆吼:“什么东西!那块,我要教训你哥!!”
小丫头片子哪见过亲爹这修罗恶鬼般的模样。
直接被这怒吼吓懵了,手一松,嘴巴一瘪——
那癞蛤蟆本就受惊。
得了自由。
后腿猛地一蹬,精准无比地划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直奔杨爱民同志的的脸庞。
“啪叽!”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
一种微妙而湿凉的触感。
紧紧贴在了厂长大人的腮帮子上。
杨爱民所有的动作瞬间定格。
感觉有些不对。
眼珠子艰难地往下挪。
试图看,清袭击自己尊脸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那癞蛤蟆大概也觉得这地方不太安全,又是猛地一蹬腿。
然后……
“嗷!!!”
一声变了调的惨叫,冲破杨家的屋顶。
杨爱民像是被烙铁烫了屁股,
整个人猛地弹跳起来,
双手疯狂在脸上胡乱挥舞抓挠,往脖领子里面抓挠。
“什么东西!掉进去了!是不是掉进我领子里了?!快!快给我弄掉!怎么凉呼呼的!妈蛋,还有疙瘩!!”
他一边跳,一边甩。
皮带早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形象全无。
大哥跟杨母赶紧过来帮忙。
“哇啊啊啊啊!我的宝贝!我的金蟾蜍!爹爹赔我!赔我!”
杨晓华看到自己的“宝贝”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蹬着两条小短腿。
嚎啕大哭。
眼泪跟开闸似的。
场面顿时乱成了一团!
而此时。
杨建军?
早在自家老爹开始解皮带的那一刻。
他就已经,悄咪咪挪到了门口。
做好了,随时战略转移的准备。
癞蛤蟆天外飞仙的那一刻。
他更是当机立断——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爸!哥!小妹!你们慢慢玩!我……我先出去透透气!”
话音未落。
人已经泥鳅般滑出门外。
只留下一扇还在晃悠的木门。
冲出家门。
跑到胡同口。
杨建军才扶着墙,大口喘气,心有余悸。
刚才那一出,真是险过剃头。
自己跑慢一步,就要挨揍!
绝对会挨揍!
对于这场景,他可是经历过无数次了。
也知道如何也挺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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