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的血色漫过蜿蜒官道,将一人一马的影子拉得悠长。楚天凌牵着那匹瘦骨嶙峋的老马,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
离家数载,如今踏上归途,他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下山时李寻欢立在风里,衣袂翻飞如雪,只淡淡道:“江湖比从前更凶险了。”除此之外,再无一言。
楚天凌却记得临别那一刀——三片枫叶被飞刀贯穿叶心,钉在十丈外的松树上,刀柄红绸仍在风中颤动。李寻欢抚掌而笑,眼角细纹里藏着欣慰:“你虽非最有天分的弟子,却是最懂坚持的。”
此刻,楚天凌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柄三寸七分的飞刀。刀柄上那个深深的“李”字,像是烙进他心里。
道旁忽然挑出一面茶幡。楚天凌喉间干渴,拴了马走近。茶棚简陋,四五张桌子旁散坐着行旅。卖茶的汉子精瘦,眼珠转得活泛:“客官用茶?”
“一壶清茶,两个馒头。”楚天凌拣了最里的位置坐下。
茶汤浑浊,馒头倒是蒸得喧软。他吃到第二个时,忽觉指尖发麻,茶杯险些脱手。
“赶路太累了?”他喃喃自语,又啜一口茶。这次连舌根都木了。
“倒也!倒也!”茶博士突然拍手笑起来。
楚天凌想摸飞刀,手指却已不听使唤。原本散坐的客人围拢过来,步伐沉穩,眼中精光内蕴——都是练家子。
“蓝月教四护法,”茶博士咧出一口黄牙,“奉教主之命,请楚公子做客。”
楚天凌心头一震。蓝月教近年声名狼藉,教主蓝钥更是神秘莫测。他自问从无交集,何劳如此大费周章?
“为什么?”他勉力挤出这句话。
“我家小姐看上公子了!”茶博士哈哈大笑,“虽说小姐容貌...咳咳,总归是教主千金...”
话音未落,一缕香风倏然而至。白影掠过,面纱轻扬,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眸子。
“光天化日,以多欺少?”声音清冷,却如冰玉相击。
茶博士脸色骤变:“白雾山庄的人?劝姑娘别多管闲事!”
白衣女子不再多言,指风如电。转眼间两人应声倒地,茶博士撒出一把紫粉欲逃,却被女子袖风卷回,惨叫着跌进林中。
女子转身扶住摇摇欲坠的楚天凌。幽香沁入心脾,他勉强道谢,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已在云雾缭绕的山巅。白衣女子褪去面纱,容貌清丽得不似凡人。
“我叫白雾。”她递来药碗,“公子中了化功散。”
楚天凌怔怔道谢,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白雾蹙眉:“蓝小月最爱俊美男子,公子怕是因此惹祸。”
他面上一热。自幼因容貌惹来诸多烦恼,如今竟险些因此丧命。
“蓝月教不会善罢甘休,”白雾轻声道,“公子不如在此小住几日。”
鬼使神差地,他点了头。
这一住,竟是十日又十日。白雾山庄恍如世外仙境,白雾不仅容貌绝俗,更通晓百家。他们品茗论剑,抚琴对弈,楚天凌不知不觉沉溺其中。
唯独一事蹊跷:每夜就寝前,白雾必亲自奉上一盏安神茶。饮后便沉睡不醒,翌日虽神清气爽,却总记不得夜间之事。
某日黄昏,二人并肩坐在亭中观云。白雾忽然轻声唤他:“天凌,可愿长留此地?”
楚天凌心跳如雷,握住她纤手:“求之不得。”
白雾嫣然一笑,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当夜,安神茶换作了合卺酒。红绡帐暖,春宵缱绻。
自此楚天凌便在山庄住下,白雾对他千依百顺,只是仍每日亲自奉茶。他笑问何故,白雾只说是祖传秘方。
三年倏忽而过。某日楚天凌想起父母,提出归省。白雾顿时泪眼婆娑:“你走了,我独守空山...”他心软作罢。
又两年,他再度提起,白雾却忽然病倒。他日夜守护,再也不提离山之事。
偶尔夜深人静时,他会取出飞刀练习。却发现手开始微微颤抖,十刀竟要失手三四刀。
“久疏练习罢。”他自嘲道,却不曾深想。
春去秋来,近十年光阴如水逝去。某日白雾外出,楚天凌偶然发现一道暗门。密道两侧挂满男子画像,个个眉目与他相似。最早一幅,竟在六十年前。
密道尽头,九具水晶棺椁森然排列。五具躺着容颜如生的男子,四具空着,末一具旁立着“楚天凌”的名牌。
他颤抖着查看棺盖刻文:“林天南,相伴十一年,心生去意,毒杀之。”“赵月明,相伴九年,欲逃,断其足,疯癫而亡。”
中央玉台上,白雾日记墨迹犹新:“天凌手已不稳,飞刀之技渐失...昨日又提回家,只得加重份量...”
楚天凌如坠冰窟。原来十年温柔,尽是剧毒。
他跌撞回房,对镜自照,惊见鬓角已染霜白。
“她靠媚术驻颜,她每日给我饮的,是维持她青春、却催我老死的毒药!”楚天凌恍然大悟,冷汗涔涔。
门外忽然传来白雾欢快的声音:“天凌,我回来了!”
当夜他假意饮茶,悄悄吐入袖中。待白雾睡熟,悄声出门,却被四个白衣侍女拦住。
“夫人有令,公子不得外出。”
楚天凌心知败露,奋起反抗。十年疏于练功,又长期服毒,勉强击倒两人后终被制服。
白雾缓步走出,面罩寒霜:“既然你已知道,我也不必再瞒。乖乖留下,尚可保你容颜永驻。”
楚天凌怒极反笑:“妖女!我宁可死!”
白雾眼神一冷:“既如此,休怪我无情。”
他拼死挣脱,向居外狂奔。白雾怒喝:“追!生死勿论!”
慌不择路间,他纵身跳下陡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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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凌滚落坡底,浑身是伤。在林野间逃亡月余,终支撑不住,昏倒在洛阳城外。
几个丐帮弟子经过,认出这张尘封十年的面容:“这不是楚家二公子么?”
消息很快传到杭州楚府。楚留香掷信于案,沉声道:“备马!”
美妇人青青急急赶来,未语泪先流:“可是天凌...”
“活着。”楚留香轻抚妻子肩头,眼中寒光乍现,“无论是谁害我儿至此,必让他付出代价。”
十余骑快马冲出楚府,扬起烟尘直奔洛阳。
病榻上,楚天凌高烧不退,唇间反复呓语着那个名字:
“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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