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万花山庄十里外，暮色吞没了最后一缕天光，密林深处晦暗难明。两道几乎溶于阴影的人影静立其间，唯有衣袍在晚风中微微鼓荡。
“楚留香离庄了。”天尊的声音低沉而冷涩，指间一枚蜡丸被捏碎，露出里面的绢条，“携次子赴少林，长子也已返天剑门。庄内除了女眷与数十护院，再无硬手。”
地尊喉间发出一阵沉闷的低笑，像是夜枭啼叫：“香帅未免太托大。真以为凭几个女人就能看住万花山庄这铜墙铁壁？”
林叶轻响，一道紫色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身侧。蓝小月面容冷峻，身后十三名黑衣人如同磐石，呼吸绵长，周身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血腥煞气，而非空洞的“目光如刀”。
“公主，人手可都到位？”天尊侧头，目光在昏暗中锐利如针。
蓝小月下颌微点，月光掠过她毫无表情的脸：“只待号令。”
“等。”天尊吐出一个字，衣袖纹丝不动，“等他们走远。”
六个时辰后，一只疲惫的信鸽扑簌簌落下。地尊解下信管，就着微弱的月光瞥了一眼，嘴角扯出狞笑：“三百里外，时机到了！”
天尊眼中精光一闪，低喝：“玄冥双煞！”
话音未落，两条瘦削黑影已如落叶般自树冠飘下，落地时悄无声息。两人皆着紧身玄衣，腰间兵器造型古怪，带着漠然的杀气。
“藏宝阁机关重重，你们真有把握？”天尊问道，语气里带着审视。
双煞中的老大嗓音沙哑：“这世上，还没有我兄弟拆不掉的机关。”老二阴冷补充：“纵有千般变化，万般巧思，无非是死物。”
“好！”天尊屈指一弹，一枚玄铁令牌落入老大手中，“去，把玉龙珠带回来。”
二、
玄冥双煞化身阴影，融入万花山庄的静谧。月色清冷，只闻风吹花木的沙沙声。
藏宝阁孤悬西北角，飞檐陡峭，黑沉沉的门洞前立着一面石碑，上刻八个斑驳大字：“重地禁入，擅闯者死”，字迹透着一股陈年的血腥味。
两人对视一眼，无声冷笑。老大身形微晃，如壁虎游墙般悄无声息地攀上高窗。指尖在窗棂细微处一探一拨，内里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机簧轻响，窗扉应声开启。
阁内黑暗浓重，尘埃味扑鼻。老二自怀中取出一颗毫光内蕴的夜明珠，光华虽柔，却足以照亮眼前。只见屋内蛛网盘结，积尘甚厚，仿佛荒废已久。
“故布疑阵。”老大低语，目光却如尺子般丈量着地面，“看砖缝。”
老二凝神，片刻即指道：“砖石排布暗合九宫，缝隙下有金属反光，应是连环弩阵。一步踏错，立成刺猬。”
老大不再多言，身形倏动。他步法奇特，并非简单的“翩若惊鸿”，而是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砖石特定角落，时而轻点即过，时而重踏触发虚设的机关。老二紧随其后，二人如同循着一条无形的安全索，迅速穿过前厅。弩箭的寒锋在尘埃下若隐若疑，却始终未曾激发。
“第八重是药烟。”老二鼻翼微动，嗅到一丝极淡的甜腻气息。
老大迅速递过两粒蜡丸，二人含入口中，以闭气法缓缓前行。只见前方甬道壁上有无数细密小孔，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紫色烟尘正缓缓渗出。
穿过毒雾区，眼前是一间四壁光滑如镜的石室，浑然一体，仿佛无处下手。
“最后关头了。”老二目光如炬，仔细扫视每一寸墙壁，忽然定格在头顶，“看上方穹顶！”
老大抬头，见屋顶浮雕着一幅蟠龙戏珠图，其中一颗龙眼珠材质微异，色泽略深。他足尖在墙面借力，身形拔起，屈指在那龙眼珠上不轻不重地一叩。西侧墙壁顿时发出一阵低沉的摩擦声，缓缓滑开，露出内室。
密室中央只有一个凸起的石钮。老大以银针多方试探后，才谨慎按下。
墙壁再次移开，现出暗格，内里一只锦盒，紧扣金丝锁。
“得手！”老大取出锦盒。
“慢！”老二更为谨慎，“验看，防他掉包。”
老大点头，用工具小心撬开金锁。开启一看，两人同时愣住——盒中竟是一块随处可见的顽石！
“好个楚留香！”老二咬牙，却并未慌乱，手指细细摸索暗格内壁，“内有夹层！”
老大以薄刃匕首插入缝隙，轻轻一别，果然启出一层暗格，里面赫然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锦盒。此番开启，顿时赤光大盛，一颗卵石大小的宝珠静卧其中，内里似有血龙游动，流光溢彩，将两人面孔映得一片通红。
“玉龙珠！”老大深吸一口气，稳稳合上盒盖。
二人依原路疾退，身法快得只留下淡淡残影，不到半炷香便已出庄，将锦盒呈给天尊。
地尊细问经过，抚掌大笑：“重重伪装，隐秘若此，必是真品无疑！大功一件！”
此时，庄内杀声骤起。探子飞报：“蓝公主已率部杀入，正与庄内护卫血战！”
天尊颔首：“玄冥双煞得手，也多亏他们吸引了注意。”他忽问：“蓝绿二旗主何在？”
两条身影应声现身。
“那冒充飞燕门主的人，准备好了？”
二旗主迟疑道：“人找到了，轻功足以乱真，只是…玄阴寒冰掌的火候，万不及真身。”
地尊不耐摆手：“够了！趁乱刺杀岳婷婷，要什么寒冰掌！”旋即转向双煞：“你二人再入庄，务必助那假货成功！”
三、
万花山庄内，战况激烈。
蓝小月带人刚潜入不久便被察觉。院中已倒伏七具黑衣尸体，死状各异。
场中央，一位美妇人手持亮银枪，风姿卓绝。虽年华渐逝，眉宇间仍是昔年那位名动江湖的第一美人。她枪出如龙，点、扎、挑、扫，狠辣凌厉，枪尖闪烁间必带起一蓬血雨。
“崆峒紫煞掌！”蓝小月失声惊呼，眼见又一名杀手被林杏儿左掌拍中胸口，骨骼碎裂声令人牙酸，当场毙命。
林杏儿右手持枪，左掌紫气氤氲，冷哂道：“就这点本事，也敢来万花山庄撒野？”话音未落，长枪回扫，枪刃寒光一闪，又将一名扑上的杀手劈倒在地。
蓝小月心底骇然，早知楚留香三位夫人皆非弱者，却未料强横至此。
此时，一个清冷声音自廊下传来：“二姐，且歇歇，这几个让我来吧。”
只见一青衫女子缓步而出，容貌清丽，气质沉静如水。手中古剑尚未出鞘，周身已弥漫开无形剑气，迫得人呼吸一窒。
“三妹来得正好。”林杏儿收枪后撤，气息平稳，仿佛方才只是热了热身。
青青——楚留香的三夫人，万剑门掌门之女——缓缓拔剑。剑刃离鞘的刹那，森寒剑气激荡，院中仿佛温度骤降。
蓝小月咬牙挥手，剩余六名精锐杀手同时扑上，兵刃交织成网，罩向青青。
青青身形不动，待刀剑及身前刹那，倏然一晃，竟如游鱼般从攻势缝隙中滑过。手中长剑绽出数点寒星，只听一阵密集的金属交击声，六人手中兵刃无不剧震，险些脱手。
“无形剑意？！”蓝小月脸色煞白，认出这是传说中的至高剑术。
青青剑势展开，如绵绵流水，无隙不入，却又带着雷霆之威。不过十数招，六名杀手喉间皆现出一点细微血痕，相继倒地，竟是被同一剑式瞬间毙命！
蓝小月魂飞魄散，虚晃一招，拼尽全力翻身跃出高墙，狼狈遁走。
四、
庄内另一处幽静小院，苏蓉蓉正与一老妇对弈。岳婷婷坐于一旁观战。
“母亲这手棋真是精妙，”岳婷婷笑道，“顾婆婆怕是又要投子认负了。”
老妇摇头苦笑：“大夫人的棋力，老身是望尘莫及了。”
苏蓉蓉拈子微笑，正要落子，眉头忽然微微一蹙，动作顿了顿。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射入院中，直扑岳婷婷！剑光凌厉，带着刺骨寒意。
岳婷婷惊愕失色：“师姐？是你？”来人身法剑路，像极了她的同门师姐、飞燕门主江竹芯。
苏蓉蓉却早已警觉，反手拔剑格挡。“铮！”双剑交击，火星迸射。来袭者被震得倒退两步，面纱后的眼神惊疑不定。
“你不是江竹芯。”苏蓉蓉语声冷澈，“飞燕剑法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差得远！”
二人再次交手，剑光缭乱。不出三合，苏蓉蓉已窥破对方虚实，剑尖一颤，疾刺对方咽喉。
恰在此时，玄冥双煞悄然而至，一左一右攻向苏蓉蓉。老大判官笔疾点周身大穴，老二链子枪如毒蛇出洞，锁拿缠绞，阴狠刁钻。
苏蓉蓉临危不乱，长剑圈转，划出一道圆融剑弧，竟将三人攻势尽数接下。她身兼数家之长，剑法早已圆熟老辣，臻至化境。剑光流转，如水银泻地，反而将三人逼得守多攻少。
二十招一过，假江竹芯率先支撑不住，肩头中剑，血染衣襟。玄冥双煞齐声怒喝，攻势更疾。
苏蓉蓉剑势陡然一变，从绵密守势转为疾风骤雨般的进攻，剑招越发简洁凌厉。只听两声闷响，玄冥双煞踉跄后退，胸前衣襟裂开，各添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剑伤，鲜血淋漓。
“好…好快的剑！”老大捂住伤口，眼中尽是骇然。
骤然，又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屋顶扑下，目标仍是岳婷婷！这一击毫无征兆，掌风未至，那股阴寒彻骨的掌力已笼罩而下。
“玄阴寒冰掌！”岳婷婷失声，这才是正主的功力！
苏蓉蓉回剑救援已迟半分。千钧一发之际，旁边那一直观棋的“老妇人”动了！
只见她身形猛然挺直，体外粗布衣衫震碎，露出里面一身利落劲装。双掌齐出，掌风所携寒意竟比来袭者更加酷烈数倍！
“嘭！”
双掌硬撼，气劲四溢。来袭者惨呼一声，如同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面纱飘落，露出一张美艳却苍白的面孔，口喷鲜血。
“司马灵！是你！”江竹芯跌落在地，骇然望着对方，认出这女子正是多年前在天剑门击败过自己的楚天傲正室夫人！
司马灵冷笑：“江竹芯，别来无恙？”掌力再催，寒潮奔涌。
江竹芯不敢再接，强提一口真气，借力向后飞掠，狼狈万分地翻出墙外，夺了一匹马，疯狂打鞭而去。狂奔出数十里，终是支撑不住，一头栽倒路旁林中，昏死过去。
院中，苏蓉蓉上前查看，见那假扮岳婷婷的贴身侍女已被寒冰掌余波扫中，浑身冰冷，早已气绝。
“苦了这孩子了。”苏蓉蓉黯然。
司马灵面有愧色：“多亏母亲早有谋划，让婷婷暗中躲避，以此婢李代桃僵。否则今日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真正的岳婷婷早已被秘密转移。
五、
庄外密林，天尊心头莫名一悸，恰见蓝小月狼狈逃回，情知大势已去。
“撤！”天尊当机立断，与地尊带着蓝绿二旗主及残余人手急速退走。
一行人刚出杭州城不远，忽见前方官道上默立着二十余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塑，拦住了去路。这些人黑衣蒙面，悄无声息，手中长剑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
天尊厉声喝问：“何方朋友，为何拦路？”
无人应答。对方骤然发动，剑光如织，无声无息地罩来。剑路奇诡狠辣，竟是他生平所未见。
地尊怒吼一声，双掌裹挟风雷迎上，与为首黑衣人硬撼一记。“砰”然巨响，地尊身形一晃，竟被震退两步，气血翻涌，失声道：“天星无影剑？！”
黑衣人依旧沉默，剑势却愈发紧密凌厉，如同布下死亡罗网。
天尊惊怒交加，与地尊背靠背全力应战。蓝月教武功虽诡谲狠毒，却被对方剑阵完全克制。不过三十余招，教众已伤亡惨重，蓝绿二旗主门下近百好手纷纷倒地。
天尊眼见不敌，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黑色弹丸奋力掷向剑阵中心。“轰”的一声爆响，浓烈黑烟瞬间弥漫，刺鼻的硫磺恶臭充斥官道。
“毒烟障！闭气！”为首黑衣人急喝，挥袖拂开烟雾。
但待黑烟被夜风吹散，天尊、地尊、蓝小月及两位旗主已借机遁走，失了踪迹。
六、
百里之外，天尊一行人狼狈停步，喘息未定。
“好可怕的剑阵！”地尊心有余悸，“销声匿迹多年的天星杀手，竟又现世！”
天尊面色阴沉似水，自怀中取出那锦盒，缓缓打开。赤色玉龙珠在幽暗的夜色下流转着莫测的光华。
“好在，东西到手了。”天尊声音冰冷，“还额外得了张图。”
地尊凑近，见锦盒内衬中果然藏着一卷极薄的羊皮纸。展开一看，上面线条曲折古怪，标注的文字更是艰深晦涩，非中原文体。
“这是…”地尊眉头紧锁，“似乎是…海外异文？”
天尊收起锦盒，回望万花山庄方向，眼中怨毒之色翻涌：“楚留香，今日这笔账，老夫记下了！”
五人身形一晃，投入更深沉的夜色，向着蓝月教总坛方向疾驰而去。
月华如水，静静流淌过重归宁静的万花山庄。一场夜袭尘埃落定，而江湖的暗流，却因此汹涌澎湃。
远处嵩山少室峰顶，楚留香白衣临风，忽然心有所感，望向东南杭州方向，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轻一皱。
“父亲，怎么了？”身旁的楚天凌察觉到他的异样。
楚留香缓缓摇头，声音融入山风：“无事。只是忽然想起，你母亲院中那株海棠，不知今年花开得如何。”
楚天凌笑道：“母亲亲手栽植照料，定然是繁花似锦，冠绝山庄。”
楚留香唇角微扬，笑了笑，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忧色。
山风过耳，送来少林寺悠远浑厚的晚钟声，一声声，涤荡着尘世烦嚣。
然江湖风波，何时曾息？玉龙珠失，秘图现世，更大的漩涡正在黑暗中缓缓成形。
楚留香抬手，指尖轻轻抚过腰间长剑冰冷的剑柄。香帅退隐已久，但若风雨欲来，危及家园，他不介意让这江湖再闻一次剑啸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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