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复古黄铜落地灯，光线昏沉，像给所有物件都刷上了一层陈旧而黏腻的蜜。方春生陷在宽大的真皮办公椅里，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手里那张边角已微微泛黄卷曲的照片。
照片上，阳光灿烂得晃眼，年轻的他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笑容局促，带着点土气，也带着点那个年纪特有的、以为能握住未来的傻气。而他身边，依偎着他的那个女人——张艾欣，笑得眉眼弯弯，清澈得像一汪能见底的泉水，毫无保留地信任着镜头，信任着身旁的他。
那泉水，后来怎么就干涸了呢？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闷闷地疼。方春生闭上眼，试图将那股翻涌上来的、带着铁锈味的钝痛压下去。这么多年了，他以为早已用新的生活、新的家庭将那过往深埋，却总在不经意的瞬间，被记忆的碎片扎得鲜血淋漓。
就在这窒息般的沉寂中，桌面上另一部不常响起的私人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只不安的困兽。
方春生猛地睁开眼，视线锐利地投向屏幕。
未知号码。
没有归属地，没有标记，只是一串冷冰冰的数字。他的眉心几不可查地蹙起，一种久违的、近乎本能的警惕感顺着脊椎爬升。知道他这个号码的人，屈指可数。
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犹豫了足足三秒，他才缓缓滑开。
“喂？”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沉稳，还有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电话那头，只有一片死寂。
不是信号不良的沙沙声，而是那种刻意为之的、充满压迫感的沉默。仿佛有人在那头，屏住呼吸，只用耳朵贴近听筒，窥探着他这边的每一丝细微动静。
方春生没有再问第二声，他也沉默了，握着手机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透出用力后的泛白。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落地灯的光晕似乎都停止了摇曳，只剩下听筒里那片令人心慌的虚无。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然后，“嘟—嘟—嘟—”
忙音响起，干脆利落，不留任何余地。
对方挂断了。
方春生缓缓放下手机，盯着那串未知号码，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心脏，越收越紧。不是推销，不是打错，那沉默背后，像藏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正在暗处窥视着他。
是冲着他来的。冲着他那些不愿被提起的过去。会是什么？艾欣……难道还有什么是当年没有被彻底清理干净的？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下意识地又看向那张旧照片，照片里张艾欣的笑容此刻看来，竟像是一种无声的诘问。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没有敲门，直接闯入他的私人领地。有这个特权，也有这个习惯的，只有一个人。
一股馥郁的、价格不菲的玫瑰香气率先飘了进来，紧接着，是现妻张嘉欣。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真丝睡袍，衬得皮肤愈发白皙，卷发慵懒地披在肩头，手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姿态婀娜地倚在门框上。
她的目光先是轻飘飘地扫过方春生明显不对劲的脸色，又落在他手里还没来得及放下的旧照片上，最后，定格在他那只握着沉默手机、青筋微凸的手上。
红唇勾出一抹了然的、意味不明的轻笑。
“老公，”她的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步子轻移，像一只优雅的猫，走到他身边，将牛奶杯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这么晚了，还在忙什么呀？瞧你这脸色，难看得跟什么似的……”
她伸出做了精致美甲的手，看似体贴地想要抚上他的额头，眼神里却淬着冰凉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嘲讽。
“是做噩梦惊着了？还是……”她拖长了语调，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瞥向那只手机，“接到什么……让人不开心的电话了？”
方春生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旧照片扣在了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避开张嘉欣试图触碰的手，拿起桌上的财经杂志，试图掩盖那一刻的失态。
“没什么，”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点不耐烦，“一个打错的电话而已。吵到你了？”
张嘉欣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底那抹冷意却也更加明显。她没继续追问，只是用指尖点了点那杯牛奶：“趁热喝了，助眠。年纪不小了，别总熬着，有些旧东西……看多了，伤神。”
她的话像是关心，却又字字带着针，精准地扎在他最敏感隐秘的神经上。
方春生含糊地“嗯”了一声，只想尽快让她离开。
张嘉欣似乎目的已达到，意味深长地又看了他一眼，才转身，真丝睡袍裙摆荡出一个优雅的弧度，香气萦绕不去。
书房门轻轻合上。
方春生紧绷的后背才微微松弛下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和张嘉欣的每一次对话，哪怕只是看似寻常的关心，都像在下一盘无声的棋，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心神。这个女人，太聪明，也太懂得如何抓住别人的软肋。
他再次拿起那只私人手机，盯着那个未知号码，眉头紧锁。
突然，手机又“嗡”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来电，是一条微信消息，来自大女儿方景琛。
他的心又是一跳。
点开。
【爸，睡了没？跟你说个事儿，有点无语。】方景琛的消息风格一如既往，带着点记者特有的简洁和直接，但后面的内容却让方春生刚刚稍缓的血液瞬间再度冰封，
【瑶瑶今天又偷偷跑去市档案馆了，神神秘秘的，我派人跟了一下才发现的。拦都拦不住，她最近魔怔了，非说怀疑苏娜阿姨当年的事，要自己去查个水落石出。你说她是不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忽悠了？就那个梵北雪，介绍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出租女友’兼职，我看梵北雪也没安好心！你得管管了！】
文字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开了方春生最后的心理防线。
方莯瑶……查苏娜的什么事？
档案馆？
那个匿名电话……
梵北雪？方莯瑶的男朋友？出租女友？
信息量巨大且炸裂，每一个词都像一颗炸弹，在他脑海里轰然引爆！
他一直以为，当年的事早已尘埃落定，被完美地封存在了过去。他给了两个女儿优渥的生活，构建了新的、光鲜的家庭，甚至纵容了方景琛和那个来历不明、油嘴滑舌的小子林雪海交往，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虽然，大女儿方景琛与自己似乎有隔阂和成见，在外面租公寓居住。回到家也只是吃个饭而已，搞得像外人一样。这一直是方春生的伤痛，无法释怀。
原来，平静的水面之下，早已暗流汹涌，漩涡丛生！
小女儿方莯瑶看似单纯乖巧，竟偏执地触碰着最危险的禁区；大女儿方景琛看似精明干练，却被男朋友玩弄于股掌，甚至可能引狼入室；那个梵北雪，接近莯瑶，引诱她去做那种不入流的“出租女友”，究竟是何居心？而刚刚那个沉默的来电，现妻张嘉欣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两个女儿，两任妻子……
她们每一个人，似乎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着，一步步，有意或无意地，逼近那个他拼尽全力想要埋葬的真相中心！
他不是下棋的人。
他早已成了棋局中最可笑、最被动的那颗棋子！甚至可能，是一枚即将被弃掉的棋子！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四肢百骸都变得僵硬冰冷。书房里温暖的灯光，昂贵的地毯，厚重的红木书桌……一切熟悉的摆设都在此刻变得陌生而扭曲，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而危险的迷宫中央。
方春生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眼前甚至黑了一瞬，不得不伸手扶住桌沿才稳住身体。
冷汗，终于彻底浸透了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