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设在御花园中的临风水榭,四周纱幔轻垂,晚风送爽,带来阵阵桂花甜香。水榭中央空出大片场地,以供歌舞表演。两侧案几依次排开,皇室宗亲、勋贵重臣及其家眷按品阶落座,衣香鬓影,环佩叮当,端的是富贵风流景象。
萧菀自是随侍在太后身侧,与几位公主同席,位置极为显眼。何博文官阶不高,座位被安排在稍远些的地方,何水紧挨着他,一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张望,尤其是看向皇室子弟和年轻才俊所在的区域,目光灼灼,带着毫不掩饰的野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建元帝心情颇佳,捋须笑道:“今日中秋佳节,月圆人团圆,光是饮酒吃菜未免单调。朕听闻各家千金皆才艺双绝,不如趁此良辰,一展所长,也为这月夜添些雅趣。若有出众者,朕重重有赏!”
皇帝金口一开,席间气氛顿时活跃起来。早有准备的贵女们或羞涩或自信,纷纷摩拳擦掌。这可是在御前露脸的大好机会,若能被皇上、皇后乃至哪位皇子青眼相加,于家族于自身都是莫大的荣耀。
首先上场的是永宁伯爵府的四小姐史婷。她一身艳丽的石榴红舞裙,手持一对系着铃铛的金环,乐声起处,她便随着节拍旋转跳跃,铃声清脆,裙摆飞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舞姿热情奔放,带着几分胡风。一舞毕,她气息微喘,面带得色地行礼,目光似有似无地瞟向太子方向。皇帝颔首笑了笑,赏了一对玉如意,并未多言。
紧接着,几位公侯家的小姐依次上场,或抚琴,琴音淙淙如山间清泉;或作画,寥寥数笔勾勒出月下秋菊的风姿;或吟诗,字句清丽应景。各有千秋,皆获得了不少赞誉和赏赐。
何水在底下看得心急如焚,手心都攥出了汗。她偷偷瞄向唐丽怡,见母亲微微点头示意,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身上那件特意为献舞准备的月白云锦束腰长裙,正准备起身——
却听内侍高声报道:“定北侯府崔大小姐,愿为陛下、娘娘献上一曲《月下箫》。”
众人目光顿时被吸引过去。只见崔静姝缓缓起身,她今日并未过多装饰,依旧是一身素雅衣裙,却更衬得她气质空灵,宛如月宫仙子。她手持一管紫竹洞箫,走至场中,向帝后行礼后,便将箫送至唇边。
一缕箫音幽幽响起,初时细微,如月光悄然洒落大地,继而婉转低回,似有无限情思寄托于皓月清风之中。箫声并不激昂,却极富穿透力,带着淡淡的愁绪和悠远的意境,竟让喧闹的宴席渐渐安静下来。众人仿佛随着她的箫声,看到了云破月来的静谧,感受到了秋夜微凉的惆怅。
萧菀暗自点头,崔静姝此曲,技法和意境都已臻上乘,不愧其才女之名。她下意识地看向太子萧文毅,只见他手持酒杯,目光落在场中那抹清丽的身影上,神情专注,眼中带着一丝欣赏。
何水见状,几乎咬碎银牙。这崔静姝,偏偏抢在她前头,还吹得这样好,把太子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席间静默片刻,才爆发出热烈的赞叹声。建元帝龙颜大悦,抚掌称赞:“好!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崔家丫头箫艺一绝,当赏!赐南海珍珠一斛,云锦十匹!”
“谢陛下隆恩。”崔静姝盈盈拜谢,姿态优雅,宠辱不惊,更显大家风范。
皇后看着自家皇儿和崔静姝,眼中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时,何水再也按捺不住。她不等内侍通报,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紧张和急切显得有些尖利:“陛下,娘娘,臣女何水,也愿献舞一曲,为陛下、娘娘助兴!”
她这一声突兀的自我推荐,让席间微微一静。不少贵妇小姐都投来诧异的目光,这般毛遂自荐,未免有些失于急躁和轻狂。
何博文脸上有些挂不住,低声斥道:“水儿,休得无礼!”
建元帝倒是笑了笑,显得颇为大度:“哦?何爱卿的千金也有此雅兴?准了。”
何水心中大喜,忙走到场中。乐师看向她,她急急报出一个舞曲名,乃是时下流行的一支胡旋舞,节奏明快,动作幅度大,极富观赏性。
乐声响起,何水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私下苦练多时的动作,翩然起舞。她身段柔软,腰肢纤细,旋转时裙摆如花朵绽放,倒也颇有几分看头。她极力想模仿史婷的热情和崔静姝的飘逸,眼神不断瞟向皇室席位,尤其是太子所在的方向,试图抛洒媚眼,展现风情。
然而,或许是求胜心切,或许是临场紧张,她的动作总是慢了半拍,或是快了半分,与乐点契合得并不完美。那刻意摆出的妩媚表情,在明眼人看来,不仅毫无风情,反而显得矫揉造作,甚至有些滑稽。
席间开始有细微的嗤笑声和窃窃私语传来。
“这跳的是什么呀?动作软绵绵的,没吃饭吗?”
“表情也太……吓人了吧,好好跳舞不行吗?”
“到底是庶女出身,上不得台面,比崔大小姐差远了……”
这些议论声虽低,却像针一样刺穿着何水的耳膜和心脏。她越跳越慌,越慌越错,在一个快速的旋转后,竟脚下不稳,一个趔趄,“哎呀”一声摔倒在地!
“噗——”这下,连一些勋贵子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何水趴在地上,脸颊瞬间烧得通红,羞愤、尴尬、委屈齐齐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何博文脸色铁青,恨不得立刻离席。
建元帝皱了皱眉,挥挥手:“罢了,看来何小姐今日身体不适。来人,扶何小姐下去休息。”
两名宫女上前,搀起无地自容的何水,几乎是架着她离开了场地。这场精心准备的献艺,最终以一场闹剧收场。
经过何水这一出,场面一时有些冷清和尴尬。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太后身边的萧菀,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盏。太后似有所感,侧头看她,温和地问道:“君心可是坐累了?”
萧菀微微一笑,起身向太后和帝后行了一礼,声音清越从容:“皇祖母,舅舅,舅母。方才诸位姐妹才艺卓绝,令人赞叹。菀儿不才,愿抚琴一曲,以贺中秋,愿四海升平,岁月安康。”
她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刚刚经历了一场尴尬,这位深得太后宠爱、陛下亲询的郡主突然主动请缨,众人皆好奇她想做什么。
建元帝颇有兴趣地点头:“准。朕也有些年头没听菀儿弹琴了。”
内侍连忙抬上一架古琴。萧菀走至琴前,并未立刻坐下,而是先净手,焚上一炷清香。她今日衣着华贵,此刻神情却沉静如水,举止间自带一股沉稳气度。
坐于琴前,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音色清越。随即,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目光已是一片澄澈空明。
指尖拨动,琴音流淌而出。
她弹的并非时下流行的绮丽曲调,而是一首古朴大气的《月照山河》。琴声初时平稳开阔,如月光普照万里江山,静谧而恢弘;继而转为明朗欢快,似百姓安居乐业,市井繁华;中间偶有低回顿挫,似边关将士望月思乡,却又很快化为坚定昂扬的保家卫国之意;最终琴音再次回归平和悠远,余韵绵长,寄托着对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最美好祝愿。
她的琴技或许并非登峰造极,但难得的是那份融入琴音中的气度与胸怀。没有小女儿家的哀婉情思,没有争奇斗艳的炫技之心,有的是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一种生于皇家、心系天下的格局。
一曲终了,满场寂然。
并非不精彩,而是太过震撼,让人一时沉浸在那琴音勾勒出的壮阔画卷与深沉情感中,难以回神。
端坐于上的建元帝,眼中闪过一丝极大的惊讶和欣慰。他仿佛透过琴声,看到了胞妹静茹年少时的风采,甚至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雄心抱负。
太后更是激动地眼眶微湿,紧紧握着扶手,喃喃道:“好……好孩子……有静茹的风骨,更有我萧家女儿的气派!”
皇后亦微微颔首,看向萧菀的目光彻底不同,多了几分真正的认可和赞赏。
太子萧文毅怔怔地看着场中那个抚琴后静静起身、宠辱不惊的少女,心中涌起一股极其陌生的情绪。这……还是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眼神痴缠的表妹吗?为何此刻的她,竟像是脱胎换骨,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难以忽视的光芒?
齐夜辰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深邃的目光落在萧菀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果然,她从来都不是池中之物。
“好!”建元帝率先击掌喝彩,声如洪钟,“此曲意境高远,心系社稷,当为今日魁首!婉玉郡主,朕心甚慰!重重有赏!”
萧菀从容谢恩,姿态优雅,并无半分得意忘形。
经此一曲,后续几位千金的表演虽也精彩,却再难超越《月照山河》带来的震撼。一场群芳斗艳的中秋宫宴,最终在婉玉郡主一曲定音中,缓缓落下帷幕。而经此一夜,婉玉郡主萧菀之名,注定将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烙印在京中众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