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闻声,收敛了气息,起身拉开了营房。
他定睛一瞧,门外站着的,果真是张宽。
只是此刻的张宽,再也没有了当初在杂役房时的那份随意。
他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手里还拎着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多少显得有些局促。
见到顾昭开门,张宽更是连忙躬身行礼道:
“小……小人张宽,拜见顾大人!”
顾昭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失笑。
他上前一步拍了拍张宽的肩膀,嘴上笑道: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你快进来说话。”
张宽感受到了之前的语气,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
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跟着顾昭走进营房内,将那油纸包放在桌上,有些嗫嚅道:
“杂役房内都疯传,有人破格提升成了校尉,我当时还不信,直到听到是你……是大人的名字,我就存了来看看的心思。”
他顿了顿,接着道:“正巧今日镇魔司来杂役房内借调人手,我这才得以过来。”
顾昭闻言点头笑道:“等我给杂役房递个条子,要你常来。
还有,你不用称大人,听着别扭。”
张宽闻言猛地点头,他见顾昭丝毫没有架子,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随后他环顾着营房,脸上神情复杂。
“真没想到啊,这才几天功夫,你就……就成了校尉了!”
他啧啧称奇。
顾昭闻言,也只是笑了笑道:
“侥幸而已,说实话,我自己到现在都还有些没缓过神来。”
听顾昭这么说,张宽感觉二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不少。
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压低了声音问道:“大人,您今天上值了吧?
感觉怎么样?
那些校尉……好相处吗?”
提起这个,顾昭的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不过眼前之人即是张宽,他也就如实说了。
只见他摇摇头道:“今天点卯之后,我并未领到差事。”
张宽闻言,脸上的兴奋之色顿时褪去,他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大人,您要不要去……拜个山头?”
“拜山头?”
顾昭眉尖一挑,“此话怎讲?”
张宽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低声道:
“这事儿是我听杂役房里老人说的。
说是咱们清河县这镇魔司里啊,私底下早就分了两拨人,平日里是谁也瞧不上谁。”
他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一拨是以那胡校尉为首。
听说此人极为好义,因此手底下的人极为不少。”
“另一拨呢,则是唤作马校尉,他那边听说上面有些关系。”
顾昭闻言,点了点头,他忽然问起另一人:
“那陈墨陈校尉呢?他又是哪一派的?”
听到这个名字,张宽的表情顿时有些怪异。
他迟疑了半晌,才不确定地说道:
“陈校尉他……两边都不站。
他平日里独来独往,从不参与胡校尉和马校尉他们的争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
“不过……司里有传言,说陈校尉……好像是县令大人那边的人。
我好几次去县衙送东西,都看到他和钱大人的师爷走得很近。”
这个回答让顾昭着实大吃一惊。
那个看似冷漠却曾出言为自己解围的校尉,竟然会和罪业缠身的钱大海是一路人?
这怎么可能?
顾昭彻底沉默了下来。
沉默良久,他又问道:“这两人为何不对付?”
“还能为啥,争权呗!”
张宽一拍大腿道:
“咱们这边指挥佥事一职已经空悬许久了,周边县城的镇魔司里又没有一个能打的。
如不出意外,届时挂职的很可能就是咱们清河县的人。
张宽似是觉得顾昭不能理解,于是又多说道:“按理说,胡校尉他修为稍强一筹,功绩也多,机会应该更大些。
可那马校尉仗着有门路,也总想着使绊子把胡校尉给挤下去。”
张宽说完,又小心地看了顾昭一眼道:
“而眼下您是林校尉举荐来的,算是外来人,两边都不沾。
可也正因为这样,他们怕是都想把您往外推,免得您占了他们的功劳……
今天不给您派差事,估计就是这个意思。”
顾昭闻言陷入了沉思。
他本以为只要有实力,便可在镇魔司立足,可没想到这小小的清河县,水也如此之深。
自己这校尉之路,怕是比想象中还要难走……
张宽见顾昭久久不语,以为是自己的话让他烦心了,顿时有些坐立不安。
他连忙站起身,讪讪笑道:“大人,您别多想,我……我也就道听途说。
那个……杂役房那边还等我回去复命,我就……先走了。”
顾昭回过神来,也站起身,将张宽送到门口,真心实意地说道:
“不管如何,张宽,多谢你今天特意来告诉我这些。”
“嗨,多大点事儿。”
张宽闻言一愣,却是摆了摆手,一溜烟地跑远了。
送走张宽,顾昭长叹一气,便回了营房。
…………
果不其然,就如张宽所料,接下来一连数日,顾昭都被晾了起来。
每日点卯之后,胡校尉都以“新人需熟悉卷宗”为由,将他打发到案牍库去。
其他的校尉们或是外出巡逻,或是查办妖案,唯有他一人,终日与故纸堆为伴,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闲人。
对此,顾昭却并未抱怨半句。
他每日按时去案牍库“当值”,竟真的沉下心来,认真整理翻阅起那些卷宗。
不论是地理山川,还是百年来的妖物志异,他都看得极为仔细。
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妖物的都刻入脑中……
这日,点卯之后,顾昭如往常一般,转身便打算再次回到案牍库。
可他刚走两步,一道身影却径直拦在了他的面前。
“小子,”
来人声音带着几分戏谑道:“天天去那故纸堆里当书虫,有劲没劲?
不如今日跟着老子去街面上见见血,如何?”
顾昭抬头,只见拦住自己的,正是那个眼神阴鸷的马校尉。
此言一出,正准备各自散去办差的校尉们顿时纷纷停下脚步,回头看来。
众人脸上满是诧异。
其中也包括了顾昭!
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先前出言讥讽自己的,正是这位马校尉。
他可不认为自己是得到了此人的青睐,故此向自己示好。
正当顾昭思虑此人动机之时,那负责点卯胡校尉突地脸色一沉。
他踏前一步,声如闷雷地喝问道:
“马空,你什么意思?”
他又瞥了一眼顾昭,毫不客气地说道:
“他一个新人,连清河县的地形都没摸熟,有什么资格上街巡查?
万一他冲撞了妖物,伤了小民性命,这责任你来承担么?”
那唤作马空的校尉闻言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便盯着胡校尉道:
“你不调教新人,还不准我来调教么?
难道你怕我抢了你的风头,还是怕这小子……真立了什么功劳?”
说完,他竟是懒得再理会胡校尉,猛地冲着顾昭厉声一吼:
“那边那个小子,你到底跟不跟老子走?”
胡校尉听完马空那番话,勃然大怒。
他身躯猛地向前一压,几乎是走到了马空的鼻子面前,一口粗气直接喷在马空脸上。
他一字一顿道:“俺说了,他是个新人!
新人就要有新人的规矩,让他在案牍库里待着,是让他先懂了规矩,免得再出去送死!”
马空闻言却是怪笑一声,他竟是针锋相对道:“什么规矩?胡庸,我看你就是想打压新人!
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真是恶心!
怎么,难道你还怕他抢了你的指挥佥事不成!”
此言一出,马空这边的校尉皆是嗤嗤笑出声来。
而胡庸这边则是怒目相向。
眼看两人之间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一直沉默的顾昭,此刻心中却已是念头飞转。
在他眼里,这胡惟庸与马空,不过是一丘之貉。
一个想将自己摁死在案牍库,白白断送前程;
另一个则想拿我当枪使,去挑衅对手,恐怕也巴不得我死在外面,好让胡惟庸难堪。
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
顾昭转念一想。
这却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若再待在案牍库,自己将永远也无法接触妖物,更别提斩妖除魔,获得罪业值了!
想要想要变强,就必须走出去!
想到此处,顾昭眼中精光一闪,已然下定了决心。
正当众人就要当场动手,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胡校尉,马校尉。”
众人皆是一愣,循声望去,发现开口的竟是顾昭。
胡惟庸和马空同时看向他。
顾昭对着二人抱了抱拳,目光先是落在胡惟庸身上,不卑不亢地说道:
“胡校尉的意思是,我初来乍到,不熟悉清河县妖物的跟脚与习性,贸然上街巡查,可能危及百姓,是么?”
胡庸一愣,没想到这小子敢主动搭话,他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既然如此……”
顾昭缓缓开口道,朗声念诵道:
“《卷三·东岗之变》:城东乱葬岗,常有‘行尸’出没,多为庚申日阴时所化,好食活人气息。卷宗末页附注:其要害在眉心印堂,寻常手段难伤,至今悬而未决。”
“《卷七·柳巷井魅》:城西柳家巷废井,近一年来常有夜归者闻女子哭声,三日内必大病。疑似‘溺思诡’作祟,怨气所钟之物不详,暂列为悬案。”
“《卷十五·北路之厄》:北城商路,近三月频发‘黑风怪’袭扰之事,已致三名行商失踪。其来去如风,唯有大雾天现身,卷宗推断其本体为‘瘴精’,暂无有效克制之法……”
顾昭的声音不急不缓,将在案牍库中所见的诸多妖物卷宗娓娓道来。
他不仅说出了妖物的名称、习性、弱点,甚至连对应的县域、村落,乃至卷宗上记载的一些悬而未决的疑点都一并点出。
校场上,渐渐变得鸦雀无声。
就连原本一脸桀骜的马空,眼中满也是惊异。
而胡庸更是嘴巴微张,彻底愣在了原地。
直到顾昭一口气说出了七八种妖物的详细跟脚,这才缓缓停下。
他看着已经完全呆住的胡惟庸和马空,平静地问道:
“这样,我能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