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整编改组让军营的气氛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丝吱呀作响,透着股一触即发的紧绷。
白日里,遣散的老弱已陆续离去,空出的营盘像被拔了牙的兽口,寂寥却更显森然。留下的军士们,则个个面色凝重,操练时喊杀声震天,私下里却交换着惴惴不安的眼神。
李本深和郭虎自那日在校场被邢夫人训斥之后,便彻底沉寂了下去。他们约束部下,对整编命令表现得异常顺从,甚至主动交出了部分不甚核心的兵员名册。
但是对方的这种低姿态,反而让高元照感到越加不安。
他几次向朱聿键进言:“父王,李、郭等人前倨后恭,转变如此突兀,其中必然有诈!只怕是包藏祸心,暗地里酝酿着更大的阴谋!我等不可不防!”
朱聿键却依然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或是批阅文书,或是观摩舆图,闻言只淡淡道:“知道了。”仿佛那两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蝼蚁,蹦跶得再高,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这种深不见底的平静,让高元照更加敬畏,也不敢再多言,只是暗中加派了人手,死死盯住李本深、郭虎等人的营盘。
如此过了三四日,风平浪静,整编事宜在一种诡异的顺利中推进着。
这日黄昏,李本深和郭虎联袂求见。此次二人神色更加恭顺,甚至带上了几分谄媚的笑容。
进入帐内,大礼参拜后,李本深躬身道:“王爷,前番蒙王爷宽宏,不予追究,末将等感激涕零,无以为报。这几日闭门思过,更是深感王爷整军经武、匡扶社稷之苦心。”
他偷眼觑了一下朱聿键脸色,见对方并无不耐,才继续道:“末将等思来想去,唯有略备薄酒,诚心设宴,一则向王爷再表忠心,恳请王爷日后多多提携;二则,也是为我忠武军、振武军日后的同心同德,共抗建虏,讨个彩头。万望王爷赏光,驾临末将府上,让我等聊表寸心。”
话说得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极低。高元照在一旁听得心头火起,这分明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朱聿键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在李本深和郭虎脸上扫过,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直看到他们心底最阴暗的角落。
他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哦?二位将军如此盛情,”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若本王不去,倒显得不近人情,寒了将士之心了。”
李本深和郭虎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虽极力低头掩饰,但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却出卖了他们内心的激动。
“谢王爷赏光!谢王爷!”二人连声道,声音都因兴奋而有些变调,“就在明晚,酉时三刻,末将等在营中扫榻以待,恭迎王爷大驾!”
“准了。”朱聿键轻轻吐出两个字。
二人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帐内,高元照急道:“父王!这分明是鸿门宴!他们忍了这几日,果然没安好心!定然是想效仿那许定国睢州害我父亲的故技!此去太过凶险,万万不可!”
朱聿键站起身,走到帐边,望着外面逐渐沉下的暮色,天际最后一抹残红如同血痕。
“许定国……”他轻声咀嚼着这个名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伎俩用老了,就不灵了。他们摆下戏台,本王若不去,这戏还怎么唱?该登台的角色,又如何亮相?”
他转过身,阴影笼罩了他大半张脸,只有眼眸亮得惊人:“元照,你记住,猛兽捕猎,最有耐心的,往往才是最后的赢家。他们等了这几日,本王……又何尝不是在等?”
高元照看着义父那深邃无波的眼神,忽然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他明白了,这场宴席,从一开始,结局就已经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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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酉时三刻。
李本深府上,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院内的空地上,筵席大开,酒肉香气混杂着士卒的喧哗,显得异常“热闹”。
李本深、胡茂祯和郭虎一身光鲜绸缎,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亲自在门口迎接。见到朱聿键果然只带了数十名亲卫骑马而来,二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容更盛,连忙迎上。
“恭迎王爷大驾光临!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李本深躬身行礼,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朱聿键依旧是那身青袍,神色平静如水,在高元照和赵长歌的簇拥下步入宴席场地。他的目光随意扫过喧闹的人群,扫过那些隐藏在阴影角落里、按着刀柄的“侍卫”,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深了一些。
他被请至上首主位,高元照和赵长歌按剑立于其身后,目光如冷电,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那数十名亲卫则默契地散开,守住关键位置,看似随意,却隐隐构成一个简易的防御阵势。
宴席开始。丝竹声起,劝酒声、奉承声、嬉笑声不绝于耳。李本深、胡茂祯和郭虎更是使出浑身解数,频频敬酒,话语间极尽谄媚,恨不得将心掏出来以表忠诚。
朱聿键来者不拒,酒到杯干,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与众人应酬,甚至偶尔还会品评一下菜肴,询问几句军中琐事,仿佛真是一位来与部下同乐的主帅。
酒过三巡,席间气氛越发“热烈”,许多军官已是酒意上涌,面红耳赤,喧哗声震天。
李本深觉得火候已到,那压抑了数日的杀机再也按捺不住。
他再次举杯,摇摇晃晃地走到场中,面向朱聿键,脸上堆着笑,声音因激动和酒精而有些嘶哑:“王爷!末将再敬您一杯!谢王爷信任!我等日后必定……”
话未说完,他脚下猛地一个踉跄,仿佛醉得站不稳,手中酒杯“啪嚓”一声摔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像一把刀子,瞬间割裂了所有的喧闹!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李本深脸上的醉意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致的狰狞和狂喜,他猛地后退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咆哮:“动手!杀了他!”
然而——
预想中伏兵四起、刀斧加身的场面并未出现!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漆黑的夜色里,没有喊杀声,没有脚步声,只有风吹过营旗的猎猎声响,以及席间那些已然拔刀起身、却茫然不知所措的李本深心腹军官们粗重的喘息声。
李本深和胡茂祯脸上的狂笑僵住了,扭曲成一种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
“怎么回事?!”郭虎惊惶地四顾,声音变了调。
就在这时,府邸四周,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火光如龙,瞬间将黑暗驱散,照得如同白昼!
沉重的脚步声如同闷雷,整齐划一地从四面八方传来!无数甲胄鲜明的士兵从黑暗中沉默地涌出,刀枪如林,弓弩上弦,冰冷的杀气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宴席场地!
一面将旗在火把中高高竖起,上面赫然是一个“李”字!
李成栋一身玄甲,按刀大步从军阵中走出,脸色铁青,目光如万年寒冰,直射向场中面如死灰的李本深、胡茂祯和郭虎!
“李本深!胡茂祯!郭虎!”李成栋声如洪钟,炸响在死寂的夜空中,“尔等勾结建虏,密谋弑主,罪证确凿!王爷早已洞悉尔等奸计!还不束手就擒!”
李本深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地看着李成栋,指着他,手指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你……李成栋!你……你竟然背叛我们?!你……”
他猛地转向朱聿键,只见朱聿键依旧安然坐在主位上,甚至不知何时又斟满了一杯酒,正轻轻举杯,对着他,嘴角那丝弧度终于变得清晰——那是嘲讽,是冰冷,是掌控一切的漠然。
“噗——”李本深急怒攻心,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完了!全完了!他们像傻子一样自以为是猎人,却从头到尾都是别人网中的猎物!
“啊——!朱聿键!我做鬼也不放过你!”李本深发出绝望疯狂的嘶吼,拔出腰刀,不顾一切地扑向朱聿键!
但他刚冲出两步,身后剑光一闪!高元照早已蓄势待发,长剑如毒龙出洞,疾刺而来!同时,四周李成栋的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上!
短暂的、激烈的搏杀!刀剑碰撞声、惨叫声、怒喝声骤然响起,又迅速平息。
反抗是徒劳的。
李本深被高元照一剑刺倒,随即被数把长枪死死钉在地上。胡茂祯、郭虎更是被乱刀砍翻。他们的心腹党羽,或死或伤,顷刻间便被彻底镇压。
一场处心积虑数日的鸿门宴,竟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可笑地落幕。
朱聿键这才缓缓放下酒杯,站起身。火光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庞,他走到被死死按在地上、兀自挣扎嘶吼的李本深面前。
李本深满嘴血沫,眼神怨毒如同厉鬼:“朱聿键!你……你好狠毒!多尔衮贝勒……会为我们报仇的!”
“你们学谁不好呢?非要学许定国,”朱聿键俯视着他,目光冰冷,如同看着一块污秽的石头:“你们难道不知道,他许定国的人头就是本王砍的吗?!”
他直起身,不再看李本深那绝望扭曲的脸,声音清晰冷冽,如同冰珠落地,传遍死寂的场地:
“拖下去。”
“明正典刑。”
“悬首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