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不知彼此姓名,狭路相逢的陌生人,再次对峙起来。周遭“观战”许久的老鸹鸦鸣乱叫,仿佛斗兽场边上的看客不满于此刻不分胜负的局面。
“南狗,你什么意思?”
鹰眼男子刹那犹豫,同样也被对手捕捉。
“…”休莫言忍着伤痛,并未答话。他左手发力握紧刀柄,却感觉有些抬不动左臂。
“你是想羞辱我,还是羞辱铁岩岭的传统?”
决斗,是荣耀的,至死方休。若因对手迟疑、仁慈而得生,在铁岩人眼中并非美谈,而是耻辱。
“…”鹰眼男人依旧紧盯对手,只以沉默回应。他弃了左手单刀,取出一根绳线,穿过手中利刃的环首,再缠绕手掌,将刀柄紧紧绑缚于右手。
没来由,脑海中浮现一句话:“刀剑,只是杀人、保命的工具。刀剑在手,就要有下杀手的勇气,否则只会是害人害己的懦夫。”
这是记忆中某个人的话语,休莫言对那人的音容样貌,已经有了几分模糊。此间想起,不过是因为有些后悔于方才的迟疑。
明明是一个张口闭口“南狗”的铁岩人,一位狭路相逢、生死相搏的陌生敌人。在紧要关头,竟还是迟疑犹豫。
只是,没有多余的心绪浪费在这里。休莫言将手与刀柄绑缚之后,受伤的左臂又摸到了背后,藏握紧了藏于后腰的长鞭。
至于那铁岩男人,大剑已嵌在雪松之中,又休莫言两相对峙,不敢轻举妄动。连番惊险交锋,已经让他意识到对手的强悍。
但是…他隐约间意识到了什么,只是无暇细思。
然而,无论休莫言,还是这位铁岩勇士,他们的心思各异,却都未曾留意周遭老鸦叫嚷的愈发嘈杂。
这些扁毛畜生扑扇翅膀,黑色的羽毛胡乱飘落,老鸹们慌慌张张飞向了林间空地的另一侧。直到此时,对峙中的两人这才觉察到一丝不对劲。
“…?”
在他们所处的空地边缘,也就是密林之中,由远至近,隐约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几乎是同一瞬间,两人皆赫然一惊,意识到异变突来。
只是,为时已晚。
嗖——!
“…!?”
一声短促箭啸,一杆箭羽突兀地嵌入铁岩勇士后背!
虽然箭矢根本没有刺穿他的背甲,但错愕之下,也让铁岩勇士吃惊回头:不知何时,身后那众多雪松,其树后竟探出了许多矮小的身影。
一个个皆是青面獠牙,赤目竖瞳,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妖物,它们丑恶狰狞,宛如炼狱的小鬼。眼见一箭命中,便齐齐显露踪影,粗略一瞥,数量怕是不下半百。
这些青面獠牙、成群结队的狰狞妖物,看见了松林空地里满地尸骸,像是被点燃欲望的野兽,齐刷刷投来嗜血、癫狂的目光,发出阵阵低沉的嘶吼…
或是举起了粗糙的单体弓搭上骨箭,或者是旋转投石索,皆是蓄势待发。
“…罗刹!?”异口同声。
这些妖物,难道是被休莫言二人战斗声响引来的?但此时无暇多想。
只听凌乱的蹦弦破空猛然响起,那铁岩武士立时护住头部,背对半蹲,想用一身甲胄先挨过一轮骨箭石块的攻势。
至于休莫言,几乎没有犹疑,回身便跑,直径冲向那依旧昏厥着的南方士兵,只听得背后接连不断箭矢、石块的破空声响。
罗刹虽野蛮凶残,但智慧有限,它们造出得粗糙弓箭射不远,以它们的膂力与准头,投石索甩出的石块威胁也不大。而休莫言没有那铁岩武士一身重甲的负担,跑是更安全的选择。
单个罗刹并不可怕,但罗刹往往不会单独行动,必是成群结队:周遭也许还有罗刹!
果不其然,远处那晕厥的南方士兵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三只罗刹,正被旁边那具前一波罗刹撕咬过的南方军人尸体吸引,见得休莫言箭步冲来,便舞起手中棍棒石矛,怪叫着扑来。
一个照面,将迎面杀来的一只罗刹斜劈为两段,锋利的刀锋连罗刹刺来的石矛也一同斩断,妖血染刃。
旋即一甩刀袋,将靠近的另一只砸倒,又一个侧身闪躲,避开最后一只罗刹的大棒,再反手横斩,将那妖物的头颅斩下。
然则,挥出的右臂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原来是那只被刀袋砸倒的罗刹,起身之后便癫狂地啃咬住休莫言的右臂,尖牙穿透了皮毛外衣,刺入了血肉之中。
若是换了寻常人类,眼见同伴尽数被杀,多半已经畏惧。但罗刹却不同,鲜血与死亡只会让它们愈发癫狂亢奋,故而,反倒让休莫言一时猝不及防。
吃痛之下瞪起鹰眼,也不免心急,左手立即擎出刀袋里的一把短刀,直挺挺贯穿罗刹狰狞的面容。妖物挣扎了几下,虽还未死透,但咬合的力量却小了。
休莫言立时掰开妖首,弃了那口短刀。如今不仅右臂受伤,先前已负伤的左臂方才连番用劲,愈发疼痛。
可谓雪上加霜。
“……”但暂时没有时间处理自己的伤口,鹰眼男子快步奔至那南方士兵的身边。
发现罗刹刚刚也并未撕咬他,也不禁心中暗忖:此人难不成受鹿神庇护?
再回头望一眼铁岩武士。此刻,那陌路人乱箭嵌甲,好生狼狈,正被众多罗刹包围,挥着休莫言弃在那头的单刀,竭力抵抗着不断扑来的妖物。
陷入绝境的铁岩武士,纵使精疲力尽,依旧用怒吼掩盖绝望。他是一个勇士,但一个受伤力乏的恶熊即便再凶猛,也不过是困兽之斗。
但不知为何,似乎感受到了远处的目光,那铁岩武士的视线,竟也瞪向了早已脱离的休莫言。
愤怒,绝望,不甘,怨恨……那目光中透射而出的情感,此刻尽数映入鹰眼之中。
卸下幸存者身上的甲胄,实在不好解开的部分,直接用刀刃从内侧割断系绳。如此也费了许多力气。
所幸即便有零零散散的几只罗刹赶到这片林间空地,也被那作困兽之斗的铁岩武士吸引。
于是,背起只着红色战袄的南方幸存者,快步逃窜。
至于那铁岩武士,他救不了,也帮不了。
一路负重奔走,也路遇好几波落单罗刹,一路拼杀,冲出雪松林时已然精疲力尽。不过,至少是再也看不见罗刹的踪影了。
冲出松林之后,又在这茫茫雪原上勉强行了一阵,休莫言汗流浃背,委实跑不动了,暂时放下那南方人,半跪在地休憩。
然而,铁岩岭的寒风,却让汗水快速冷却,不断带走身体的热量与体能。即便是喘口气,也不可逗留太久。
手中绑缚着的环首利刃刀锋上,罗刹的妖血已被风雪冻为血霜,但望着这把刀,不由思索起这一连番的遭遇:
“……为何罗刹会深入铁岩岭?”
在雪岭雪原之中,无论哪一个部族都知道一句警示名言,那边是有“发现一只罗刹的踪影,便表示早已暗藏百余只罗刹”。
而这雪松林中,算上被杀的罗刹,还有方才搅局的大批罗刹,已接近两百。那便是说,藏匿在雪松林中的罗刹数量只会更多。
罗刹主要分布在比豚人部落更北方的雪山深处。但如此数量的罗刹,为何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铁岩岭的这片雪松林?
以罗刹的智慧,不太可能做到长途迁徙却无人知晓。
某个荒诞的念头一闪而过:“罗刹有人指引?”
但是,念头一起便被否决。毕竟,谁能控制这群嗜血妖物?
回首远望,那双鹰眼远远凝视着雪松林,始终想不通一番遭遇的蹊跷。
蓦然,鹰眼的视线中,在雪松林树海之中突兀地出现一道身影,似乎是人形,但相距甚远,又有树影遮掩,一时无法辨识。
“那个铁岩人?他还活着?”
不过,休莫言正这般猜测时,那疑似人形的身影,却忽然转身没入雪松林的深处……
诡异,亦有几分惊悚。
没来由,休莫言卸了缚手单刀,收入刀袋。再扛起那南方伤兵,即便脱力也要尽快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