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长身玉立。
黑熊的尸体已被开膛破肚,工人们忙着分解皮肉和骨头,血腥味几乎冲破天际。
一桶又一桶清水冲刷下来,脚下的青石砖都被染上若隐若无的红色。
俞珠提起裙摆,小心避开血水。
她看见晋王的鞋上染上了浅浅的红色,说不清什么滋味。只觉得晋王的孤寂与骨子里的阴鸷,在长期的隐忍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
俞珠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实内里很敏感。
倒不如说她很擅长观察环境,并对其中的危险与细小变化及其敏锐。
可晋王不喜欢敏锐的人。
俞珠察觉到这一点,自觉还是保持原样的好。
晋王喜欢她,不就是因为她看起来蠢蠢的吗?
俞珠走到晋王身边,假装没看到他眼底的讳莫如深。
她递出清凉丹,道:「晋王,用这个会好一点。」
晋王接过药丸,放入口中,牵过俞珠的小手。
「你有心了。」
俞珠笑笑,被巨大的黑熊吓了一大跳。
她真心地夸赞晋王。
「这么大的熊一定很难收服,殿下真厉害。」
谁都喜欢恭维,晋王也不意外。
换成别人,他或许会觉得是有意拍他的马屁。
可俞珠只是一个小女孩,他下意识为对方套上一层不谙世事的借口。
「这不算什么。」晋王说,「老虎才是最难猎的。」
俞珠用一种充满臣服性的目光崇拜地看向晋王。
「那对您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晋王心情大好,被迫夹紧尾巴做人的不忿也被冲淡。
他把太子,齐王和燕王的那档子破事抛在脑后。命人把鹿和兔子领到跟前来。
早早分好的鹿肉已经用细盐香料腌制,暗红色的鹿肉上均匀分布着脂肪。
俞珠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到切成薄片的鹿肉在火上炙烤的滋味。
晋王还有些抱歉,「本来想活捉的。」
他本以为会在俞珠的眼里看到失望,可俞珠的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抓不到活的,烤鹿肉也好吃啊。等下让兰溪支起架子,佐些菜蔬最好不过了。再说了……」
俞珠指向几只刚满月的小兔子,「不是还有小兔子吗?」
那几只兔子只有手掌大,毛茸茸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俞珠虽然爱吃卤煮,可俗话说君子远庖厨。
看到活生生的小兔子,俞珠不禁默默念了声罪过。
有了俞珠,晋王对解剖黑熊的过程没了观看的兴致。
那些血呼啦擦的场景虽然能缓解心头的压抑,可越看心越冷。
如果不及时止住,说不定哪天自己也会变成残忍的刽子手。
他拉住俞珠的手往后院走去,「那就按你说的办。」
身后的兰月和兰香立刻去准备火炉与铁盘。须臾,两人已到俞珠房中。
鹿肉已经片好,除此之外还有新鲜时蔬整齐摆在一边。
怕主子们吃了鹿肉上火,还额外备了降火的菊花茶。
一落座,俞珠就觉得满鼻子都是香气。
她深深吸了一口,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让您看笑话了,还没用早膳肚子饿的厉害。」
这么一说,晋王也觉得饿了。
他每次进宫都要犯胃病,大概是吃饭的时候总堵着一口气。
两人便不再说话,专注吃饭。
俞珠吃的嘴唇亮晶晶的,心下的满足越甚。
要是以后的日子都能这么惬意该多好啊。
可她始终有一份悲哀埋在心里,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
与其说她是对自己不抱希望,不如说她从来没有寄希望于晋王身上。
迟早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后院一株不起眼的杂草。
俞珠的心一点点凉下来。
她不在乎晋王的爱,她只是害怕以后再也吃不上这么好的饭了。
不过俞珠的要求也不高,能吃饱就行。
她一向想得开,发现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数着墙砖过日子,但绝饿不到她后就释然了。
这个时候的俞珠还没有意识到,后院不是风平浪静的。
同样有阴谋竞争,失宠只是最小的,一不小心还有可能丢了性命。
她抿了口茶,预备休息会再战。
小全子此时弯腰进来,先是请安,而后小心打量着主子们的脸色。
见俞珠眉开眼笑,晋王也无不虞的样子,才斟酌着开口。
「王爷,桂嬷嬷把礼单子送来了。」
桂嬷嬷主管前院的事。
王妃进门,王府的诸多事宜都由她一手打点。
日子越来越近,桂嬷嬷也把当天要用到的所有东西整合起来做成册子请晋王过目。
俞珠打量一眼,礼单子足有两寸厚,可见其奢华盛大。
估计她的院子也要装点一番。
换红灯笼红蜡烛,会不会把柱子重新刷一下?
晋王接过册子,翻阅过后没什么大问题。
这种事桂嬷嬷一向办的很妥帖。
正要放下,就看见俞珠眉头紧锁,咬着筷子,似乎鹿肉都不香了。
晋王心里不知不觉泛起一点酸楚。
他温声询问俞珠:「怎么了?」
礼单子被他放在一边,小全子立刻捧着下去。
桂嬷嬷正在外头等着,见他一头冷汗,嘟囔道:「慌什么,在主子面前伺候最重要的是沉得住气。」
小全子才十几岁,哪里比得上四十的桂嬷嬷有见识。
只得陪着笑:「桂嬷嬷说的是,小全子一定记在心里。」
桂嬷嬷瞥了一眼院子,把礼单子收进袖中。
「王爷没说什么?」
小全子摇摇头,「没。」
「俞侍妾也没说什么?」
小全子苦了脸,「俞主子敢说什么?」
家世太低,完全没有助力。若是说了什么,不是递借口给王妃开刀吗?
桂嬷嬷让小全子放下心。
「别那么畏手畏脚,你们主子没那么快失宠。」
桂嬷嬷在晋王小时候就照顾他了,对他十分了解。
要是不喜欢,晋王看都不会看一眼的。
而且,这单子都没翻两眼。
可见是怕当着俞珠的面,讨论王妃伤了她的心。
小全子低着头,「借桂嬷嬷吉言。」
桂嬷嬷抬头望了望,道:「这处得挂两个红灯笼,下午去管家那拿。」
……
俞珠听见晋王的话,摇摇头:「没什么,我只是好奇王府娶亲都是什么排场啊?」
这是真好奇。
在俞珠的想象里,她如果成亲应当男女双方家中都会贴满喜字。
嫁衣怎么也得是绸子的,说不定还要去租一套头面。
出嫁嘛,当然得风风光光的。
然后夫家会用八抬大轿来迎娶,俞珠会顶着盖头,拜别父母。哭得梨花带雨,俞母就会训斥她。
「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
俞母替她抹去眼泪,重新盖好歪了的盖头。
一条红绸,一头是她,另一头是新郎,俞珠迈开步子,半是酸涩半是甜蜜。
鞭炮噼里啪啦,讨糖吃的孩子把轿子围得水泄不通。
喜婆高喊起轿,唢呐锣鼓齐齐吹响。
可惜,这些事俞珠一辈子都无法经历。
没有三媒六聘,没有拜天地,没有红通通的嫁衣。
只有一台小轿子从后门把她抬进王府。
连门口挂着的红灯笼都是借了王妃的光。
所以俞珠很好奇,王妃和晋王成亲是什么样子。
烟气熏得俞珠眼睛有些酸,不经意间盈满了水光。
晋王瞧着,只当她是因难过而落泪。
俞珠这么问一定也是遗憾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成亲这一遭。
晋王压下心里的不安,同她讲起成亲当日王府的一系列安排。
首先是宾客。
前院是男客,后院是女客。
每一条路都会铺上红毯,寓意日子红红火火。
王妃出门,脚不能沾地。
所以从家到王府的路上也是要铺上红毯的。
盖头上有连理枝比翼鸟,下头缀着珍珠流苏。
嫁衣是苏州技艺最好的绣娘提前一年开始制作。
手艺繁复,华美异常。
花轿要八抬大轿,由檀木制成,四角分别垂下金铃。上有九只瑞兽,周围用珍珠金线点缀。
晋王则会骑马迎亲,手上牵一道红绸,另一道就在轿中的王妃手里。
二人先去宫中拜过天地,二圣,上过名碟,而后才会返回王府。
之后王妃就要在新房中等待晋王。
晋王说过这些,见俞珠的神情还是那样恹恹的,心疼更甚。
「你非问这些干什么,问了又不好受。」
俞珠揉揉眼,她当晋王说的是烟气熏人。
「确实。」
眼睛好受点,俞珠又夹了一筷子鹿肉。
「那天我也能出席吗?」
晋王说当然。
「妾室不得见人那是前朝的规矩。」
人又不是物件,天天藏在屋子里。
之所以男女不同席,也是怕当天喝多了,有男客闹事。
俞珠胆子大了些,她凑到晋王身边,没骨头一样赖在他身上。
「那可不可以请我的朋友来?」
晋王抓起她的一根指头,只觉得又滑又嫩情不自禁放在嘴里咬了咬。
「你的朋友,谁?」
俞珠咬牙,「薛凝霜。」
是俞父手下小吏的女儿。
俞珠从小就跟她玩的好。
「可以。」晋王轻声,「你可以给她递帖子。」
他见俞珠眉头舒展,心也放下来。
「不过你该多和其他的贵女交往才是。」
俞珠下意识开口,「她们瞧不上我的。」
晋王道:「怎么会呢?」
他摸了把俞珠的头发,「她们会看重你的。」
晋王觉得俞珠太沉闷,多一些朋友或许会好点。
参加宴会,赏花,踢蹴鞠打马球,什么都好。
他会让别人知道,讨好俞珠就是讨好他。
俞珠果然笑弯了眼睛。
她趴在晋王怀里,勾住他的前襟。
「王爷,你对我真好。我会舍不得你的。」
晋王抬起她的下巴,第一次有了种给俞珠一个保证的想法。
「就算有了王妃,也不代表本王就不疼你了。」
「不管王府进多少人,你都是不一样的。」
俞珠嗯了声,道:「俞珠对王爷也是不一样的。」
这算是晋王的保证吗?
可男人的保证和放屁一样。
放屁还能臭个几秒钟,男人的保证都不用风吹,说过就算了。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俞珠只能表现出相信的样子。
她给自己洗脑。
呜呜呜呜呜呜,晋王好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