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已浓得化不开,夜色更是沉得像浸了墨。
刺骨的寒意顺着窗缝钻进来,让人忍不住缩紧衣领,再抬眼时,天空已飘起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
整座金陵城都被厚重的白雾裹住,亭台楼阁隐在雾中,只剩模糊的轮廓——显然,一场寒潮正裹挟着冷雨席卷而来,气温在不知不觉间骤降。
吴王府的书房里,却与外界是两个天地。
亮堂堂的火炉里,炭火烧得正旺,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满室烘得暖融融的,彻底驱散了室外的湿寒。
朱允熥斜倚在炉边的软榻上,一边伸手烤着暖,一边望着窗外迷蒙的雨雾,另一只手捏着那封来历诡异、内容古怪的信件,眉头微蹙,陷入了沉沉的思索。
其实信上的文字很简单,通篇都是寻常的问候语,比如“近日天寒,望君珍重”“时序更替,勿染风寒”之类,乍看之下毫无异常。
可只要是心思缜密的人,多读几遍便能察觉,那些看似平淡的字句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示意味。
朱允熥反复揣摩后,大致提取出其中的核心讯息:危机将至,好自为之!
可这危机究竟来自哪里?
写下这封信的,又会是谁?
“噼啪——”火炉里,一块上好的银骨炭突然发出清脆的炸裂声,火星溅起半寸高。
这声轻响让陷入沉思的朱允熥猛地回神,也让他想起了之前被忽略的细节——要查清楚信的来历,或许该从“异常”入手。
他定了定神,忽然扬声唤道:“光羽!”
话音刚落,一个身着青色内侍服的小太监便从书房外轻轻探头进来,躬身问道:“殿下有何事吩咐?”
朱允熥抬手,挥了挥手中的信件,语气沉稳地嘱咐:“你去查一查,今日东宫和献王府两处,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尤其是来往的人、商议的事,都要打听清楚。”
名叫光羽的小太监闻言,眼神微微一动,显然也意识到这封信背后可能藏着玄机,当即躬身应道:“奴婢领命!”
说罢便转身快步离去,连伞都忘了拿。
光羽走后,朱允熥重新坐回火炉边,将信件摊在桌上,借着炉火的光仔细端详。
这一次,他才注意到信上的字迹——笔锋圆润却不失力道,横平竖直间透着章法,显然是出自精通书法之人的手笔。
再看信纸,质地细腻柔韧,是江南产的上等宣纸,这种纸价格不菲,寻常人家根本用不起。
更别说墨迹了,凑近闻时,没有劣质墨汁的腥臭,反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松烟清香,显然是用名贵的徽墨研磨而成。
这些细节无不证明,写信之人绝非普通人,起码不是寻常家境。
可越是这样,这封信的来历就越发扑朔迷离。
朱允熥暗自思忖:这人肯定不是自己这边的——他的人,除了户部尚书赵勉写得一手好字,其他人的笔墨功夫简直不值一提,甚至有不少是半文盲,根本写不出这样的字。
那会是什么人呢?
难不成是敌人故意放出的烟雾弹,想扰乱自己的心神?
又或者是效仿“空城计”,故意自爆引自己上钩?
朱允熥本就爱联想,此刻无数念头在脑海里翻涌,他将心中可疑的人选一一列出,又逐一分析排除,直到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才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抬头一看,只见光羽浑身湿漉漉地跑了进来,头发贴在额头上,衣袍能拧出水来,还不住地喘着粗气。
看着光羽这副狼狈模样,朱允熥连忙挥手:“不急,你先去换身干爽的衣服,再过来汇报。这天气湿冷,小心染上风寒。”
光羽心里一阵感动,却还是摇了摇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语速极快地回道:“回禀殿下,奴婢不敢耽搁!就在几个时辰前,东宫设宴了,宴请的是魏国公徐辉祖和曹国公李景隆。据咱们安插在东宫的探子说,当时东宫内宾主尽欢,言谈间十分融洽,似乎是商议了什么大事,气氛格外好。”
朱允熥闻言,眼神微动:“徐辉祖和李景隆,都去了东宫?”
“是!”光羽重重点头,语气肯定,“此事已经反复确认过,绝不会有假。”
朱允熥微微挑眉,低笑一声:“看来,这是要动手反击了啊!”
光羽看着朱允熥的神色,不由得有些担忧:“殿下,咱们要不要提前做些准备?比如……”
“好了,先不必慌。”朱允熥抬手打断了他,语气依旧沉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况且,咱们现在已经提前得知了消息,正好可以早做部署,总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
说罢,他见光羽还想再说什么,便加重了语气,“快去换衣服,别在这种关键时刻生病。本王接下来还有重任要交给你,可不能少了你这个得力的人。”
光羽这才不再坚持,躬身行了一礼,退了下去。
书房里再次恢复安静,朱允熥拿起信件,继续盯着上面的字迹出神,眼神闪烁不定。
徐辉祖、李景隆……这两个人,会是谁写了这封信呢?
他穿越到这个时代后,只在那日的大朝会上见过这两人一次,之后便没有任何交集,对他们的了解也不多。
但前世的朱允熥,却从史书中对这两人有过深入的了解。
如果史书中的记载没有错,那自己手中这封信,定然是那位“墙头草”、被后世戏称为“大明第一战神”的曹国公李景隆所写。
因为这种行事风格,太贴合李景隆的性格了——内容看似普通,实则暗藏玄机;送信的方式也格外诡异,是找了个蒙面人悄悄把信丢在王府门口,连面都不露。
这一系列操作,朱允熥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猥琐。
而李景隆,恰恰就是这样一个人。
否则,他也不会在靖难之役时,被朱棣打得节节败退,每次战败都跑得最快;更不会在最后关头,联合谷王擅自打开金陵的金川门,放朱棣的军队入城。
朱允熥以为:如果说建文帝朱允炆的失败要分成几份因素,那他自己占一份,齐泰、黄子澄、方孝孺这“建文三傻”占三份,剩下的六份,就得归到李景隆这个“猪队友”的失败和出卖上。
正是因为李景隆几次葬送了朝廷的百万大军,把无数粮草辎重白白送给朱棣,最后还打开了金川门,才让朱棣能一路从北平打到南京,如入无人之境。
想来当时朱棣都得觉得奇怪:怎么自己的军队越打越多,军备越打越精良,粮草也总也吃不完?等到了金陵城下,本以为要经历一场恶战才能拿下,结果转头就有人开城门迎他进去——朱棣当时恐怕也得懵。
而这,就是李景隆的真实操作。
所以,这封莫名其妙的信件,必定是他写的。
而从这些过往就能看出,李景隆是个彻头彻尾的投机者、墙头草,还带着几分猥琐。
他虽然选择去东宫赴宴,表面上答应支持朱允炆,却又暗中写信提醒自己,这样便能两头下注,两边都不得罪。
等到将来局势明朗,哪一边更强,他就投靠哪一边——反正早就做好了铺垫。
这人,真是既投机又猥琐,可偏偏又精明得像只老狐狸。
至于为什么不是徐辉祖?
朱允熥心里很清楚——徐辉祖是个忠臣,甚至可以说是“愚忠”之人。
否则,在原时空里,朱棣都已经打入金陵城了,他也不会带兵拼死反抗,最后被朱棣囚禁至死。
更关键的是,徐辉祖是朱棣的小舅子,朱棣的皇后徐妙云是他的亲大姐,可即便如此,他也始终不肯臣服朱棣,一心效忠朱允炆。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朱允炆,搞两头下注的勾当?
而今日去东宫赴宴的,只有徐辉祖和李景隆两个人。
那么,这封信不是李景隆写的,还会是谁?
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想通这一切后,朱允熥不由得低低笑出声来,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也带着几分古怪。
好一会儿,他才轻咳一声,收敛了笑意,面色古怪地把信再看了一遍——信里藏着的讯息,依旧是那八个字:危机将至,好自为之!
好一个“好自为之”啊!
至于这场危机是什么,朱允熥已经了然于胸——无非就是东宫的吕氏,朱允炆母子,联合“建文三傻”,再加上徐辉祖和态度迟疑的李景隆,准备对自己发动攻击了。
想明白这些,朱允熥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一抹期待的神色,甚至有些跃跃欲试。
但他也没有自负大意,而是立刻取来纸笔,写了两封书信,随后找来另一个名叫风尘的内侍,吩咐道:“你把这两封信,分别送到户部尚书赵勉府和兵部尚书茹嫦府中,务必亲手交到他们手上。”
风尘连忙双手接过信件,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转身就要往外走,却被朱允熥无奈地叫住:“库房里有伞,还有蓑衣,拿去用。别在这种时候硬扛,没病找病。”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玩笑,却也藏着关心,“这种关键时刻,你和光羽要是都生病了,谁来服侍、保护本王?”
风尘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一丝讪讪的笑意,连忙调转方向,往库房走去。
做完这些,朱允熥才轻笑着摇了摇头,在一旁娇俏侍女的服侍下,回内室休息去了。
世人常说“每逢大事需静气”,可他还知道一句话——每逢关键需入睡。
只有睡好了,才有足够的精神去迎接接下来的狂风暴雨。
……
朱允熥是睡安稳了,可这个夜晚,金陵城里注定会有无数人彻夜难眠。
兵部郎中齐泰的书房里,烛火亮了一整夜。
他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撰写的是弹劾朱允熥与蓝玉私自调动军匠、秘密打造军械、意图谋反的奏章。
每一个字都写得咬牙切齿,仿佛要将心中的不满全都倾注在笔墨里。
另一边,方孝孺的书房也亮着灯。
他同样在熬夜,不过他写的是弹劾朱允熥“不忠不孝”的奏章,一条条列举所谓的“罪状”,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书生气的执拗。
而黄子澄,则比前两人更忙。
他一边自己写弹劾奏章,一边派人去联络朱允炆一党的官员,让他们联名上书——他要的不是简单的弹劾,而是一举打垮朱允熥,让朱允熥再也无法翻身,灰溜溜地滚出朝堂,绝不给朱元璋心慈手软的机会。
……
户部尚书赵勉本已准备歇息了。
最近这段时间,他精神一直不太好,还没从上次的惊吓中缓过来,每天都睡得很早。
可当风尘叩响府门,说是奉吴王之命送来书信时,赵勉就知道,自己今晚别想睡了。
果然,等他接过朱允熥的亲笔信,拆开一看,便立刻走进书房,眉头紧锁地沉思起来,烛火一直燃到天明。
兵部尚书茹嫦的府邸里,他接到书信时也有些意外——他与吴王朱允熥的交集并不算深,没想到朱允熥会突然给自己写信。
可等他读完信,眼神瞬间变得凝重,也陷入了久久的思索,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才停下动作。
魏国公府内,徐辉祖睡前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丝和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风雨欲来风满楼啊……”
榻上的妻子听到他的叹息,刚想开口询问,徐辉祖却已经吹灭了烛火,板板正正地躺到床上,闭上了双眼。
妻子到嘴边的话只能咽回去,虽有些无语,却也知道他的性子,便不再多问,默默睡了过去。
只是,闭上眼的徐辉祖,却始终没有睡着,脑海里反复思索着东宫宴席上的种种细节。
曹国公府中,李景隆刚与娇妻美妾欢愉过后,却陷入了“贤者时间”的烦躁——他毫无睡意,只能独自来到书房,对着墙上的字画发呆,试图打发时间。
可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窗外的细雨,心里像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
他不知道,朱允熥是否看懂了那封信里的暗示,又是否猜到了是自己写的?
其实,李景隆虽然把信写得隐秘,送信的方式也格外诡异,但他的本意,还是想让朱允熥知道这是他所为——他想让朱允熥记自己一份人情,为将来留条后路。
只有这样,他的“两头下注”才算真正成功。
可直到现在,他也没等来朱允熥的任何回应,这让他心里越发忐忑。
他不是担心朱允熥的安危,而是担心朱允熥没看懂信里的意思,更没猜到是自己偷偷传的信。
若是这样,那他之前做的一切,岂不是都白费了?
李景隆越想越懊悔,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当初怎么就把信写得那么隐晦,连吴王都没看懂!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一夜,终究是睁着眼睛到了天亮。
……
皇宫,奉安殿内。
金陵城里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朱元璋的眼睛。
此刻,他正坐在龙椅上,听着锦衣卫指挥使蒋寰逐一汇报京城的动静。
当听到“李景隆暗中派人给吴王送信”时,朱元璋正端着茶杯喝水,差点没一口喷出来,他放下茶杯,瞪大眼睛问道:“你说李景隆?他先是去东宫赴宴,答应支持献王,转头就给吴王写信告密?”
蒋寰其实也觉得这事荒唐,可事实就是如此,他只能躬身颔首:“回陛下,确实如此。而且……”
“而且什么?”朱元璋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原本严肃的神色里多了几分兴味,显然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意思了,连忙追问道。
蒋寰咽了口唾沫,语气带着几分无奈:“而且吴王殿下似乎已经猜到是李景隆传的信了。就在不久前,他派贴身内侍光羽去东宫打探消息,而东宫之中,本就有吴王殿下安插的探子,很快就把‘东宫宴请徐、李二人’的消息传了回去。之后,吴王殿下便让另一个内侍风尘,送了两封书信去户部尚书赵勉府和兵部尚书茹嫦府。”
朱元璋:“……”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了朱元璋的预料。
李景隆的选择让他哭笑不得,而朱允熥的反应,也让他有些意外——这小子,比他想象中更敏锐。
沉默了好一会儿,朱元璋才转移了话题,问道:“蓝玉那群人最近在忙什么?怎么好久没听到他们的消息了?”
蒋寰低头沉思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回陛下,凉国公蓝玉最近一直住在五军都督府,很少回府。据探子回报,蓝玉似乎是接到了吴王殿下的命令,正在暗中打造什么特殊的秘密武器。”
“嗯?”蒋寰的话让朱元璋的眉头瞬间挑起,一双虎目紧紧盯着蒋寰,眼神里带着不满,“什么叫‘似乎’?锦衣卫的探子,连这点事都查不清楚?”
蒋寰额头瞬间冒出冷汗,连忙躬身解释:“陛下息怒!当初陛下特意吩咐过,不让臣往军中渗入太多探子,担心会影响军队的战斗力。是以,五军都督府里我们的人手本就不多。再者,蓝玉此人十分警惕,他打造武器的那片区域,严禁任何人靠近——就算是他的一众义子,没有他的命令也不能靠近半步,甚至蓝玉本人还亲自在那里守着,寸步不离。所以,微臣实在难以查探到,他们具体在打造什么秘密武器。”
朱元璋微微皱眉,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能确定,这件事与吴王有关?”
“能!”蒋寰连忙点头,语气肯定,“今日午后,吴王殿下曾与蓝玉一同去了五军都督府的那片区域,两人在里面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分别时,吴王殿下还特意叮嘱了蓝玉许多事,蓝玉的态度十分恭敬,连连点头应下,绝不敢有半分怠慢。”
听到这里,朱元璋的神色才稍稍缓和,他摆了摆手,语气随意了些:
“既然是吴王参与的,那便不必多管了。那小子虽然有时候浑了点,但做事还是有分寸的,不至于胡来。”
蒋寰低着头,不敢接话。
可朱元璋话锋一转,眼神瞬间变得冷冽,死死盯着蒋寰:“但你给咱盯紧了蓝玉!别让他借着吴王的名义,暗中图谋不轨。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唯你是问!”
“臣遵旨!绝不敢有半分懈怠!”蒋寰连忙躬身领命,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袍。
朱元璋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刚想挥手让蒋寰退下,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东宫那边,是不是要对吴王动手了?”
蒋寰连忙点头:“回禀陛下,据东宫的探子回报,兵部郎中齐泰似乎是抓住了吴王殿下的把柄,想借着这个由头狠狠弹劾一番。情报显示,他们或许会在明日的早朝上发难。”
朱元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哦?什么把柄,能让齐泰有这么大的底气?”
“这……”蒋寰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语气支支吾吾,“根据探子汇总的消息,齐泰准备以‘吴王与蓝玉意图谋反’为说辞,弹劾吴王殿下与凉国公蓝玉。”
朱元璋愣了一下,随即低低笑出声来,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有意思,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蒋寰悄悄松了口气,偷偷抬眼瞥了下朱元璋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要不要臣派人去提醒一下吴王殿下?也好让他有个准备。”
“不必。”朱元璋摆了摆手,眼神幽幽地望向殿外的夜色,语气带着几分深意,“他既然想争储君之位,想将来继承大统,那这些微不足道的困难,就该自己去面对,自己去解决。”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重了些,“如果连这点小困境都渡不过去,那他也别做什么储君、皇帝了,老老实实当个亲王,守着自己的封地过一辈子,也挺好。”
蒋寰瞬间明白了朱元璋的心思——这是陛下在考验吴王殿下啊。
他当即不再多言,躬身应道:“臣明白了。”
朱元璋挥了挥手,示意蒋寰退下。殿
内只剩下他一人时,他才朝着窗外咧嘴一笑,语气带着几分期待:“浑小子,你平时不是挺自信的吗?这次咱倒要看看,你怎么解决这个麻烦。”
一时间,连朱元璋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等到明日早朝,看看这场“大戏”会如何上演。
……
失眠的人总觉得夜很长,熬夜的人也总觉得时间过得慢。
可时间从不会因为人的心态而改变,它依旧一分一秒地往前走,直到晨辉穿透云层,洒在金陵城的青砖黛瓦上;
直到公鸡的啼鸣声此起彼伏,唤醒了沉睡的万物;
直到洪武朝的官员们顶着黑眼圈,打着哈欠,匆匆赶往皇宫——今日要上朝了。
今日是十五,按照洪武朝的惯例,要举行大朝会。
所谓大朝会,便是在京的所有官员,无论文武、无论品级,都必须参加的朝会。
通常只在月初、月中、月末,或是有重大事件发生、有特殊典礼需要庆祝时才会开启。
而今天恰逢月中,便按照惯例举行大朝会。
奉天殿内,气氛庄严肃穆。
大太监刘和手持长鞭,高高举起,随后重重落下,三声“啪、啪、啪”的静鞭声在殿内回荡,瞬间压下了所有细碎的声响。
文武百官齐齐整理好朝服,手持芴板,双膝跪地,朝着龙椅上的朱元璋行三拜九叩之礼,口中整齐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声高呼过后,朱元璋才缓缓抬手,声音洪亮而威严:“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百官齐声应和,起身站立,按照文武分列,整齐地站在殿内两侧。
接下来,便是例行的政务商议。
官员们依次出列,汇报地方灾情、边境防务、漕运粮草等事务,朱元璋时而仔细聆听,时而提出疑问,时而做出决断,整个过程有条不紊,直到所有亟待商议的政务都处理完毕,朱元璋才挥了挥龙袍的衣袖,开口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人从文官队列中快步走出,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此人正是兵部郎中齐泰。
不少官员当即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目光下意识地瞟向站在皇孙队列中的朱允熥——如今满朝文武都有个共识,只要是朱允炆一党的人站出来奏事,十有八九是冲着吴王朱允熥来的,而且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朱允炆站在队列中,看着自家老师齐泰出列,余光悄悄瞥了眼身旁的朱允熥,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意,微微扬起下巴,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仿佛已经看到了朱允熥被弹劾得哑口无言、狼狈不堪的场景。
可朱允熥却自始至终都面色平静,仿佛没看到众人的目光,也没察觉到空气中的暗流涌动,依旧挺直着脊背,眼神淡然如水,宛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朱元璋将下方所有人的动作、表情都尽收眼底,心中的期待更甚,他对着齐泰点了点头,道:“准奏!”
得到允许,齐泰深吸了一口气,往前迈了一小步,随后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看向朱允熥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在奉天殿内厉声喝道:“臣齐泰,弹劾吴王朱允熥!私通凉国公蓝玉,暗中调动军匠,秘密打造军械,意图谋反!”
“哗——”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在奉天殿内炸开。
原本庄严肃穆的气氛瞬间被打破,官员们纷纷交头接耳,脸上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神色,目光在齐泰和朱允熥之间来回切换,议论声虽小,却足以让整个大殿都变得嘈杂起来。
连朱允熥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在心里暗自琢磨:本王要谋反吗?这事我怎么不知道?那到底是反,还是不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