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菁声音一顿,先看了眼谢风鸣。
谢风鸣莞尔,示意一众伙计都退出去,只留下老掌柜,再认认真真关紧了门。
杨菁这才道:“天宝年间,某个王姓商人重金觅得一夜明珠,他十分喜爱,将宝珠藏在了自家卧房窗外的古树下,日夜看守,可某日一觉醒来,却惊见树下被刨出个大坑,宝珠不见了踪影。”
“这王某人登时气得七窍升天,寻了许久也没把东西寻回,急得重病不起,没几日便死了。”
“这案子其实不大,但当时却闹出诸多恩怨情仇,为此而死的人简直能养活间棺材铺,事情闹了好几年才消停下去,谛听便照例记了一笔。”
“一晃眼,十几年过去,王家宅子因地动破裂,柴房外的地面裂开条洞口,夜明珠就在洞里露出来,那洞离商人埋宝之处也不过十余米罢了。”
“这事情传扬开,倒成了一则奇闻轶事。”
偌大的永明当顿时寂静。
谢风鸣眼底晃过一抹笑:“平安,你带着老掌柜往抱月观走一遭,就说这永明当闹狐,想请几张镇宅符。”
平安:“??”
老掌柜愣了愣,仔细一想,恍然大悟,连忙伸手叫过个心腹,低声交代了几句。
不过片刻,那心腹绷着张脸进门,两眼直冒光,老掌柜并不用他开口,吐出口气,冲杨菁一揖到底:“多谢文书提点。”
杨菁摇了摇头:“掌柜的别客气了,还是早点治治这妖狐要紧。”
天边不知何时落下了雨线。
永明当的雨棚和皇宫九龙琉璃瓦用的同样的工艺,雨水一落,自成乐曲,可惜再舒缓动人的调子也挡不住满屋人乌七八糟的心情。
大理寺评事典秋懵懂了半晌,终于觉得自己听‘懂’。
“我就说,不能信那些妖狐女鬼喜欢人间男子的鬼话,看,这不就遭了灾殃?”
平安:“……公子爷,容属下提醒两句,谛听的记录不光要呈送陛下,几位相公也都要过目的。”
“那是有点丢人。”
谢风鸣幽幽叹气,“要不,还是燕十三下的手,如何?”
老掌柜登时脚下一软,趔趄扶墙哭道:“谢侯行行好,千万,千万得是狐狸干的才是。”
他哪敢碰瓷盗王?今天碰瓷,明天盗王他老人家就得让这罪名成真!
谢风鸣无奈:“罢了——明天正常营业,您老,就卷铺盖回家歇几日。”
老掌柜老老实实应了声。
谢风鸣顺手从桌案上端起盘点心递给杨菁,才带着谛听的人出了门。
典秋瞪着他们的背影,左右四顾,张了张嘴,愣是没想起该说什么。
周成拎着记录册子,两眼懵圈,可怜巴巴地看看自家小伙伴,瘪了瘪嘴:“菁娘,我这记录可怎么写?”
他脑子里全是哑迷,可看着掌柜的一脸明白相,身为谛听刀笔吏,怎么好意思问?
杨菁莞尔,倒也不卖关子,小声跟他解释:“永明当那件失物,仍留在天字库内。”
周成:“啊?”
杨菁笑道:“这永明当存物,有明存,暗存两种,明存需得将藏物全都绘影图形,定保价,留下底档,客人签字画押。而暗存,永明当租出箱柜,至于客人存了什么,当铺并不过问。”
平安插了句:“暗存的箱柜乃天机阁定制,有天机阁作保,钥匙交给客人,连当铺都不会截留。”
周成:“所以?”
杨菁无奈道:“所以贼人先在永明当天字号库房租了个箱柜,暗存。今日他同伙故意弄出动静,让人以为东西失窃,可其实那东西根本没丢,只是被放进了贼人那个提前租赁的箱柜中。”
“等事情过去,他自可以大方从容地过来直接把东西取走。”
周成顿时哎呀一声:“这么简单,我怎么就没想到!”
杨菁莞尔:“大概是当局者迷?”
祖宗们玩‘灯下黑’,那都是玩熟了的。
好些计谋事后看简单明了,可在当时,就是能成功。
她好歹也看过国内国外数百部悬疑罪案电影电视剧,对这些还是相当敏感。
本来还猜,这贼人或许与永明当有仇,东西一丢,没几日便要来提取,到时候永明当拿不出东西,只能高额赔付,但既然已经存了三年,大概不至于。
谢风鸣看了眼杨菁,唇角略沾了芝麻粒,显然吃得甚美。
点心是老武的手艺,老武以前是军中的伙夫,最擅做醍醐,今儿的点心便是浇淋了醍醐的烤饼,酥香可口,还有润脏腑的功效。
平安默默伸手扶住自家公子的头,稍稍转动,让他别直勾勾的看人家姑娘,太猥琐!
杨菁只当什么都没看见:“若想把事情做成,那必须要有同伙,这同伙也只能是孙掌眼,还有两个护卫,无论是他们中的一人,还是联手,总归这几个逃不开干系。”
接下来的事,只看永明当这场戏怎么唱。
此时雨停,华灯初上。
杨菁和周成同谢公子客气了两句就散了场。
回到家,杨震和辛娘子去了马婶子家说话,阿绵正盯着小宝写大字。
“阿姐。”
一见杨菁进门,杨小宝登时起身,恭恭敬敬地叫了声。
杨菁走过去看了几眼,拿笔在草纸上圈出几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字,夸赞道:“不错,隐隐已能看出些许风骨。”
小宝眼巴巴看着自家阿姐把他写得最好的一张夹到拿彩色贝壳做的夹子里,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夹子旁边是一叠上好的桑皮纸,谛听衙门发的,杨菁分出些用来钓小孩子。
为了早日配得上这样的纸,杨小宝最近练字特别用功,这一个月进步得特别快。
这小子五官随爹,却更柔和,轮廓与辛娘子如出一辙,清秀端正,颇有几分聪明相,就因着他这长相,当初杨震才咬了咬牙,送他去读书,结果却是聪明面孔笨肚肠,一年下来,没能认得几个字,先生都头疼。
杨菁倒是不觉得小宝笨,七岁的娃娃,之前没个熏陶,学后又不知复习,头一年读书进度慢些也正常。
现在小家伙的字便很有几分可圈点之处了。
他练字的帖子都是‘谛听’誊录,前周的三甲卷。
谛听负责誊录的刀笔吏,论字或许不一定能称大家,却个个都是馆阁体的高手,每个字都宛如刻印,用来应付科举再合适不过。
这年头,读书人抗风险的能力可比普通老百姓强得多,哪怕为了将来犯事保住脑袋,也该拼个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