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飞猛地睁开眼,后脑勺疼得发木。
不是那种睡醒的舒坦,是像被人用棍子闷了一下后的钝痛,耳朵里嗡嗡响,还有一股焦糊味混着土腥气往鼻子里钻。
天花板是黑的,不是城市楼房的白色涂料,是熏得发黑的木头椽子,结着蜘蛛网。
他躺在一个硬板上,硌得生疼,动一下,身下的稻草就窸窣响,一股浓烈的霉味和汗酸味扑上来。
这是哪?
他试着坐起来,低头,看见一双干瘦黢黑的手,指甲裂了口,缝里全是黑泥。
这不是他的手。
记忆乱七八糟地涌进来。他叫陈飞,是一名超市理货员,最后记得的是下班路上那场罕见的暴雨,天上掉下来的电线闪着吓人的蓝光,然后就是浑身一麻……
再然后,就是另一个人的记忆硬塞进他脑子里。
他也叫陈飞,二十岁,陈家村生产三队的。贫农。但村里人都叫他二流子,懒汉。
爹死了十年,是下河救村里孩子淹死的。
娘叫赵春梅,勤勤恳恳,天天上工挣工分。
他娶了个老婆,叫林婉,是上面下来的“资本家小姐”。他们有个女儿,三岁,叫小满。
原主晚上喝多了酒,门槛一绊,磕了头,硬撑到了床上,一躺就不省人事了,这才换了他来。
他环顾四周。
土坯墙裂着大口子,冷风直接灌进来。
屋里几乎没啥东西
一个歪腿的破柜子,一条腿用砖头垫着。
一口水缸,旁边堆着几根柴火。
灶台是泥砌的,冷冰冰的,锅里啥也没有。
这时角落里发出微弱的哼唧声。
他扭过头,看到炕尾缩着一小团。
是个小丫头,裹在一件破旧肮脏的棉絮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头发黄拉拉地黏在额头上,脸瘦得脱了形,显得眼睛大得吓人。
她没哭,只是张着嘴,发出极细微的哼哼,小身子时不时抽动一下。
那是饿极了的样子。
这是小满。他现在的女儿。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走进来。
是个年轻女人,瘦,脸色不好,穿着打补丁的灰布衣服,但能看出来模样周正。
她手里端着一个陶碗,碗边有个豁口。
见他醒了,没什么表情,把碗放在炕沿上。
碗里是半碗看不清内容的浑浊汤水,飘着几根蔫黑的野菜叶子。
“醒了就喝了它。”她的声音沙哑,没什么力气,也没什么温度,像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娘还没下工,家里就这点东西。”
说完,便没再看他。
陈飞认得她。记忆告诉他,这是林婉,他老婆。
林婉转身走到炕尾,把小丫头抱起来,搂在怀里,用手轻轻拍着孩子的背。
孩子的哼哼声没停,反而因为被抱起来,稍微大了点声,但还是那种有气无力的、让人心里发沉的呜咽。
陈飞端起了碗,汤几乎是温的,没什么味道,只有一股土腥气和野菜的涩味。
他灌了一大口,那点可怜的暖意滑进胃里,非但没缓解饥饿,反而更勾起了的食欲。
他几口就把汤灌了下去,连那几根嚼不烂的野菜梗也囫囵咽了,碗底一点渣都没剩。
吃完更饿了。
他放下碗,看看孩子、望着林婉,又低头看看自己这双脏兮兮的手。
1960年。
饥荒。
二流子。
成分不好的老婆。
饿得只剩一口气的孩子。
一个快要散架的家。
胃疼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