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都市小说 > 书瑶的人生路 > 第三十五章 《双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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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我蹲在奶奶沈元珍身边添柴,看她把红薯埋进灰烬里。秋日的阳光透过厨房的木窗棂,斜斜落在她银白的发上,像撒了把碎盐。

“别给你大奶奶带糖糕。”奶奶用烧火棍拨着柴火,声音裹在烟味里,“上回你给她买的桃酥,她转头就给了隔壁老王家的孙子,心里根本没你这份心意。”

我没应声,手里的柴火梗在灶门口。上周去看大奶奶卢凤珍,她攥着我的手说“回来就好”时,指腹的老茧蹭得我掌心发疼——那双手裹过小脚,干过农活,晚年还总在院子里种些青菜,说是“给你留着,城里菜没土味”。

一、红布包

第一次见两个奶奶“不对付”,是我八岁那年。深秋的清晨,我拎着妈妈做的南瓜饼去大奶奶家,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争执声。

“沈元珍你讲点道理!这布是我先看见的!”大奶奶的声音带着气,却没什么力道。

“卢凤珍,供销社的布票是我排队领的,你凭啥抢?”奶奶的声音更脆,像秋天的脆枣。

我扒着门框往里看,两个老人围着柜台上的红布较劲——那是块印着牡丹的灯芯绒,在当年算顶时髦的料子。大奶奶拽着布的一角,奶奶扯着另一头,两人的白发都因为用力微微颤着。

“我要给我家丫头做件新棉袄!”奶奶说。

“我也要给丫头做!”大奶奶梗着脖子。

最后还是村支书路过,把布裁成两半,才算解了围。后来我才知道,那块红布,她们最终都没给自己家孩子用——奶奶把半块布缝成了书包,大奶奶则做了个笔袋,在我开学那天,一前一后塞到了我手里。

书包上的牡丹歪歪扭扭,笔袋的针脚也不整齐,可我背了整整六年。直到十二岁那年搬家,我在旧箱子里翻出它们,发现书包内侧绣着个小小的“元”字,笔袋里层藏着个“凤”字。

那天晚上,我抱着书包问奶奶:“您和大奶奶为啥总吵架呀?”

奶奶坐在煤油灯旁纳鞋底,灯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傻丫头,吵架才有意思呢。”她顿了顿,针尖在头发上蹭了蹭,“要是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日子多冷清。”

二、腌菜坛

上初中后,我住进了镇上的学校,只有周末才回村。每次回家,奶奶总会往我包里塞各种腌菜——酸豆角、辣萝卜、酱黄瓜,全是用她那只缺口的青花坛腌的。

“别吃你大奶奶腌的菜。”奶奶一边装罐一边叮嘱,“她那坛子漏风,菜里总带着股霉味,吃了闹肚子。”

可我每次去大奶奶家,她也会颤巍巍地端出一碟腌菜,说:“这是我新腌的芥菜,比你奶奶的好吃,你偷偷尝尝,别让她知道。”

我尝过,其实味道没差多少,只是奶奶的腌菜偏咸,大奶奶的多放了点糖。

有一次周末,我刚到家就听说大奶奶病了。我拎着水果跑去看她,她躺在床上,脸色发白,看见我就拉着我的手叹气:“丫头,我那青花坛还在灶房角落里,里面腌着你爱吃的糖蒜,你有空就去拿。”

我鼻子一酸,点头说好。转身要走时,大奶奶忽然说:“别告诉你奶奶我病了,她要是知道了,又该说我装病博同情。”

可我还是告诉了奶奶。那天傍晚,奶奶揣着个布包去了大奶奶家,我躲在院门外看——她把布包往炕头一放,里面是晒干的艾草和几包感冒药。“赶紧吃了,别耽误做饭。”奶奶的声音硬邦邦的,“我家的腌菜快吃完了,你好了记得帮我腌一坛。”

大奶奶没说话,只是掀开被子坐起来,接过药包时,我看见她的手在抖。

后来大奶奶告诉我,那天奶奶走后,她抱着那包艾草哭了好久。“你奶奶就是嘴硬,”她擦着眼睛笑,“年轻时我生你大伯,难产差点走了,是她连夜跑了十几里路去镇上请医生,回来时鞋都跑丢了。”

我这才知道,两个奶奶年轻时是邻居,一起割过麦,一起纳过鞋,一起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等丈夫从外地做工回来。只是后来各家有了孩子,日子忙起来,反而总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拌嘴,像是要用吵架的方式,确认对方还在身边。

三、老槐树

去年秋天,我带着怀孕的消息回村。车刚停在村口,就看见两个老人坐在老槐树下,手里都拿着个布包。

“丫头回来啦!”奶奶先站起来,把布包往我手里塞,“这是我给你攒的土鸡蛋,比城里的有营养。”

大奶奶也跟着起身,把另一个布包递过来:“我给孩子织了件小毛衣,虽然丑了点,但暖和。”

我看着两个老人,突然发现她们的背更驼了,头发也全白了,可眼里的光,还是像我小时候那样亮。

那天中午,我在奶奶家做饭,大奶奶不请自来,手里拎着一把青菜。“我看你家灶房没青菜了,给你送点。”她说着,就往厨房走,熟练地拿起锅铲帮我翻炒。

奶奶坐在灶门口烧火,看着大奶奶的背影,忽然说:“凤珍,你织的毛衣针脚太密了,孩子穿着不舒服。”

大奶奶回头瞪她:“你懂啥?密点才暖和!倒是你攒的鸡蛋,有几个都破了,肯定是你放的时候没注意。”

“我那是路上颠的!”

“你就是不小心!”

两人又开始拌嘴,我站在灶台边笑,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把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一棵老槐树的两个枝桠,紧紧靠在一起。

吃饭时,大奶奶忽然说:“元珍,咱们有多久没一起吃饭了?”

奶奶夹菜的手顿了顿:“有十几年了吧,自从孩子们都搬出去,家里就剩咱们俩,倒反而少见了。”

我看着她们,忽然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当年奶奶和大奶奶的名字,是她们的父亲一起取的——“元”是开始,“凤”是吉祥,“珍”是珍贵。或许从一开始,她们的名字就注定了,要在彼此的生命里,成为最珍贵的存在。

饭后,两个老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我给她们剥橘子。奶奶把一瓣橘子递给大奶奶:“你牙不好,多吃点甜的。”大奶奶接过,又把自己手里的核桃塞给奶奶:“你记性差,多吃核桃补脑子。”

我拿出手机,给她们拍了张照片。照片里,两个老人靠在竹椅上,阳光落在她们的银发上,像撒了层金粉。奶奶的手里拿着核桃,大奶奶的指尖沾着橘子汁,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像两个得了糖的孩子。

离开村子那天,我把照片洗出来,分别送给她们。奶奶把照片贴在炕头的墙上,大奶奶则夹在了她的旧账本里。“这样每天都能看见你,”奶奶说,“还有那个老东西。”

车开出村口时,我回头看,两个老人还站在老槐树下,朝我挥手。秋风吹起她们的衣角,像两只互相陪伴的蝴蝶。

我忽然明白,奶奶说“不要给大奶奶买东西”,不是真的不让我买,而是怕大奶奶心里过意不去;大奶奶说“你奶奶会生气”,也不是真的怕奶奶生气,而是不想给我添麻烦。她们这一生,都在用最别扭的方式,关心着彼此。

就像村口的老槐树,枝桠缠绕,根须相连,一起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早已分不清哪一枝是你,哪一枝是我。而那些拌过的嘴,争过的布,腌过的菜,都成了岁月里最温暖的印记,证明着她们曾一起,热热闹闹地活过。

车窗外的秋天,阳光正好,我摸着肚子里的孩子,轻声说:“宝宝,你有两个很可爱的太奶奶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