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清晨的寒意尚未被完全驱散,废弃天文台的穹顶已在熹微的晨光下显露出衰败的轮廓。攀附的爬山虎褪尽了夏日的绿意,只余下干枯漆黑的藤蔓,如同垂死者痉挛的指爪,死死攥住那已呈不规则坍塌的混凝土外壳。巨大的结构性裂口张着獠牙,内里吞噬着尚未亮透的幽暗。这便是沈航红笔圈定的“坍缩”现场,一个被时光和遗忘合力扭曲的几何体,静默地蛰伏在校园西区的角落,与远处教学楼泛着廉价光泽的新玻璃幕墙形成冷酷的对照。
吴羽背着索伲,踩着湿滑的残瓦碎砾步入这片寂静的废墟。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砖石、尘土和腐朽植物根系混合出的独特气味,冰冷而沉重。他遵照耗子昨夜回复杨柳消息时的建议——“结构复杂,光线变化剧烈”——提前了近三个小时。他要寻找属于他的“坍缩”,更要在光线跃动之时,捕捉废墟肌理下可能蛰伏的、不为人知的“新生”。社员证坚硬的棱角在口袋里摩挲着掌心,那是沈航赋予的通行证,也是无形的压力。
他沿着内部螺旋状残破的步梯向上探索。每一步都踩在历史坍塌的骨骸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响。穹顶巨大的裂口是绝佳的天然取景框,冰冷的冬日晨光斜射进来,在布满深黑水渍和霉菌的环形内壁上投下长而扭曲的光影。吴羽取下镜头盖,索伲沉甸甸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透过取景框,坍缩的穹顶边缘犬牙交错,混凝土断裂面粗粝狰狞,巨大的金属桁架结构扭曲断裂,一端垂落,一端倔强地指向虚空深处。
“咔嚓。”快门声撞碎寂静。画面里,被强光点亮的锈蚀钢筋与深陷阴影的破碎空间形成令人窒息的撕裂感,一种物理规则的溃败被光线凝固。
就在他调整角度,试图拍摄更高处某个结构节点时,脚下不稳的石块突然松动塌陷!
“啊!”吴羽低呼一声,身体猛地向后倾倒,相机本能地紧紧护在胸前。
预想中的跌落没有发生,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稳稳托住了他的肘弯,硬生生将他从失衡边缘拽回。他惊魂未定地抬头,撞进耗子沉静的眼眸。
“注意脚下。”耗子松开手,声音听不出波澜,仿佛从空气中凝结出来。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深色外套沾了些新鲜的灰渍,肩上还背着一个尺寸不小的特制黑色铝箱,散发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耗子?你怎么…在这里?”吴羽诧异,耗子昨夜还只是信息指导。
耗子没立刻回答,视线投向吴羽身后那片被晨光照亮的、相对完整的墙体区域。“结构稳定点在这里。”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墙体几道不起眼的应力裂纹汇合处,“这个角度看过去,坍缩与支撑的临界更直观。光线的角度正好。”他用眼神示意了方向。
原来耗子不是为拍摄而来,他依然在用建筑师的眼光解析着废墟。吴羽深吸一口气,按他指点的方位举起相机。取景框里,巨大的裂隙吞噬了大部分空间,仅存的一角弧形墙壁在光线下显得异常坚韧,墙根的污秽角落里,竟有两三株纤细幼小的新草,泛着一种枯槁中的绿意,倔强地从破碎的砖缝里挤出头来。真正的临界点!耗子的视线穿透了表象的混乱。
“咔嚓——咔嚓——”吴羽兴奋地连按快门,变换着参数捕捉这份微弱却执着的“新生”。
耗子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目光并未停留在相机上,而是敏锐地在四周扫视,像是在丈量、分析着这废墟场域的三维坐标。片刻后,他似乎确认了什么,取下肩上的黑色铝箱,无声地走向环形内厅侧面一个被巨大倒塌仪器柜半掩的、极不起眼的狭窄铁门。门锁早已锈蚀损坏,耗子稍用力便拉开了那沉重的门扇,露出门后更加幽暗深重的阴影,仿佛是通往大地肠胃的隐秘入口。
吴羽的心猛地一跳。那是什么地方?耗子来这里的目的难道不止是给他指导?
没等他多想,耗子已侧身进入,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哐当”回响,余音在被穹顶裂口放大的空间里回荡了一瞬,随即被更深的寂静吞噬。
吴羽按捺下心中的惊疑,决定先专注于自己镜头里的影像。时间在专注的拍摄中流逝,光影在坍缩的穹顶下流转变幻。他拍下被钢铁切割的晨光,拍下角落里蛛网凝结的水珠,拍下巨大空间里自己渺小而孤绝的影子。每一张照片都是对这场域物理死亡的凝视,又似在无声逼问。
接近沈航约定的十点钟,吴羽收起相机,准备下去迎接评判。他忍不住又看向那个被耗子关闭的铁门。就在此时——
一道极其锐利、极其纯净的蓝色光束,毫无预兆地自那铁门下方狭窄的门缝中迸射而出!不是普通的光,那种蓝冷冽得近乎妖异,带着精确到纳米的纯粹感,像一条从地底熔炉抽出的液光金属,瞬间刺透了门外的昏暗尘埃,笔直地投射在几米外的残破墙壁上!
墙壁上蒙尘的水泥被这束蓝光洞穿般照亮,瞬间浮现出清晰到毫厘毕现的纹理、嵌入的细小石子,乃至下方砖块的结构线条!那光极其集中、强烈、不散,带着一种非自然的、近乎“蚀刻”般的穿透力。
吴羽彻底愣住了,心脏在刹那间似乎被那诡异的蓝光攥紧。这是什么?耗子的铝箱里装着的……是武器?还是某种他从未见过的神秘仪器?
几乎是条件反射,他猛地举起还来不及放下的索伲,对着那扇门、那道刺穿尘埃的蓝色光束和被它精准“光蚀”的墙壁断面……
“咔嚓!咔嚓!”
沉闷的快门声在死寂中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某种危险的叩击。
快门按下的瞬间,铁门被猛地从内部拉开!耗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惯常的平静被一种罕见的、冰冷的警觉覆盖,那双总是深潭般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刀锋,直直钉在吴羽脸上——钉在吴羽手中的相机上!
但更令人窒息的画面是耗子身后——柳昭(杨柳)正弯腰在一台他从未见过的、形似精密激光雕刻机的设备前操作,冷蓝的光束正是从仪器的一个精密端口射出,映亮了她专注而略带严厉的侧脸。那个特制铝箱敞开着,内部各种精密的金属接口和冷却系统散发着幽幽的光泽。整个狭小空间弥漫着一种无菌实验室般的金属与臭氧的冰冷气息。
就在这时,一个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踩碎了楼梯上的瓦砾!
沈航高大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螺旋楼梯的拐角口,脸上带着一丝审阅前最后的凝思。他的目光原本投向穹顶的裂口,却在下一秒被门内迸裂的、那道妖异的蓝色强光攫住!
那束光,那冷冽到刺骨的蓝!
沈航脸上所有的表情瞬间凝固,仿佛被这束光狠狠击中!他那被冰封掩饰的旧日伤口猝不及防地被剥开,瞳孔在刹那间剧烈收缩,映照着那道毁灭性的蓝芒,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某个令他魂飞魄散的瞬间!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方才还带着工作审视的神情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吴羽从未见过的、近乎灵魂被刺穿的巨大震惊与痛楚。
时间在蓝光与废墟的交界处被冻结。耗子的警觉、柳昭的专注、吴羽定格在拍照姿势上的失措,以及沈航眼中那无法言喻、如同目睹旧日惨剧重现般的剧烈震动——这一切都被那道冰冷的蓝色光束蚀刻进这个坍缩空间的瞬间里。
索伲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紧贴着吴羽的手指。他刚刚拍下的,究竟是一场科学边界外的诡异实验证据,还是……意外撕开了沈航队长心底那道从未愈合、正汩汩淌血的深渊伤疤?快门按下的“咔嚓”声,此刻如同引爆沉默炸弹的引信,在废墟深处回荡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