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像是住进了一个永不停歇的搅拌机。
苏晚趴在洗手池边，吐得昏天黑地，眼前阵阵发黑。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胃部痉挛的疼痛让她几乎直不起腰，冷汗如同雨水般从额角、脊背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已经不是干呕，而是实实在在地吐出了少量苦涩的胃液和胆汁，灼烧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食道，带来火辣辣的疼痛。
孕反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推移减轻，反而变本加厉。
她虚脱地靠着冰冷瓷砖墙壁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和腹部的抽痛。手指无力地搭在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那里像是一个无声的黑洞，正不知餍足地汲取着她本就匮乏的能量和健康。
“宝宝……”她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一丝无奈的哀求，“你乖一点……让妈妈……喘口气……”
回应她的，是又一阵汹涌而来的恶心感。她猛地捂住嘴，强行将涌到喉头的酸涩压了下去，眼眶因为生理性的泪水而一片模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扶着墙壁，挣扎着站起来。镜子里的人，憔悴得如同深秋枝头最后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将她彻底吹垮。持续的呕吐和无法正常进食，让她的体力正在飞速流失。
她需要钱，需要更多的钱，去买更有营养的食物，甚至可能需要去看医生。那几百块的稿费，在日益沉重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杯水车薪。
强烈的危机感，混杂着身体的不适，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
必须找到更稳定、报酬更高的工作机会。
她踉跄着走回书桌前，打开电脑。屏幕的光线刺得她眼睛发疼，胃里依旧翻腾不休。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忽略身体强烈的抗议，更加专注地浏览着那些设计外包平台和招聘网站。
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敲击键盘的力道都显得有些虚浮。
投出的简历和报价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有回复的，要么是价格压得极低，要么是要求高得离谱，根本不是一个连专业软件都无法流畅运行的孕妇能够胜任的。
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难道真的要向现实低头，去接受那些近乎侮辱性的低价，或者……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动用帆布包里那些冰冷的珠宝？
不！绝不！
这个念头像是一针强心剂，瞬间刺穿了她浑浑噩噩的虚弱。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瞬。
她苏晚，就算饿死，也绝不会回头去碰傅家任何东西！
就在这时，邮箱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提示音。
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顾言。邮件标题很简单：【插画合作邀约】。
若是平时，苏晚可能会谨慎地怀疑这是否是垃圾邮件或者骗局。但此刻，被逼到绝境的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几乎是立刻点开了邮件。
邮件内容出乎意料的诚恳和专业。
“苏晚女士，您好。冒昧打扰。我在‘匠人’平台上偶然看到了您为‘甜意’工作室和‘春暖花坊’设计的作品，虽然只是简单的草图，但其中的灵气和生命力非常打动我。”
“自我介绍下，我叫顾言，是一名独立设计师，目前正在筹备一个个人艺术品牌，主打原创插画周边产品。目前急需寻找一位能够长期合作、风格契合的插画师。”
“您的风格——那种略带稚拙却充满情感张力的手绘感，正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不知您是否有兴趣接一些系列插画的委托？工作量可能会比较大，但报酬方面我们可以按市场价合理协商，并且我可以预先支付50%的定金。”
“附件里是我品牌的一些初步构思和风格方向，如果您感兴趣，我们可以约个时间详谈。期待您的回复。”
措辞礼貌，尊重，并且直接表明了看过她的作品，甚至能叫出那两家小店的名字。
最重要的是——长期合作、合理报酬、预付定金！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敲在苏晚最迫切的需求点上！
心脏因为激动和希望，猛地加速跳动起来，甚至暂时压过了胃里的不适。她颤抖着手点开附件。
里面是一份制作精美的PDF文档，详细阐述了“言色”品牌的理念——致力于将温暖治愈的艺术融入日常生活。里面还有一系列风格参考图，色调温暖明亮，线条流畅充满故事性，确实与她的随手涂鸦有某种奇妙的契合度。
这不是陷阱。这是一个真实的、看起来极其靠谱的机会！
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阴霾和绝望。她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手指恢复了一点温度。
她立刻坐直身体，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因为激动而再次泛起的恶心感，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回复。她简要说明了自己目前主要使用手绘 简单软件处理的方式，并附上了几张自己近期画的、未发布过的练习稿——一些细腻的花卉速写和充满童趣的小动物插画。
邮件发送出去后，便是焦灼的等待。
这一次，等待不再漫长。
几乎只过了十分钟，新邮件的提示音再次响起！
顾言的回复更快：“太棒了！这些练习稿比之前的商业稿更让我惊喜！苏小姐，您的天赋和感知力远超我的预期！请问您最近方便见面详谈吗？定金我今天就可以先打给您！”
随信附上的，还有一个位于城市创意产业园区的地址，看起来像是一个正规的工作室。
看着屏幕上那几乎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急切的邀约，苏晚的心脏砰砰直跳，苍白的脸颊甚至因为兴奋而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晕。
机会！这真的是一个机会！
她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回复了同意，并约定了第二天下午见面。
几乎是下一秒，手机的短信提示音响起。
【XX银行】您尾号XXXX账户收到转账人民币5，000.00元，余额5，501.30元。
五千块！
整整五千块的定金！
苏晚看着屏幕上那串数字，眼睛猛地睁大，呼吸几乎在瞬间停滞！
她反复确认了数遍，才敢相信这是真的。不是五百，是五千！这几乎是她之前所有收入的总和！
巨大的、不真实的幸福感如同温热的潮水，瞬间包裹了她，让她因为虚弱和激动而一阵头晕目眩。她死死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眶再次湿润，但这一次，是因为希望和一种被认可的激动。
这笔钱，意味着她可以暂时不用担心接下来的营养和产检费用，意味着她可以稍微喘一口气，意味着她……和宝宝，能更好地活下去！
胃里的恶心感似乎都被这股巨大的暖流冲淡了许多。
她站起身，因为突然的晕眩而晃了一下，连忙扶住桌角。但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一个真正发自内心的、带着泪光的笑容，终于冲破了连日来的憔悴和阴郁。
她低头，轻轻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声音依旧嘶哑，却充满了温柔的力量：
“宝宝，你看到了吗？有人喜欢妈妈画的东西……我们有希望了……”
第二天下午，苏晚仔细梳理了头发，换上了唯一一件看起来还算整洁的米色毛衣（虽然依旧有些旧，但洗得很干净），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
孕吐的反应在早晨经历一轮高峰后，暂时进入了短暂的平息期，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至少让她有了走出家门的力气。
按照地址，她换乘了两趟公交车，来到了位于城市东部的创意产业园区。这里与她居住的西城老区仿佛是兩個世界。园区里随处可见设计感强烈的建筑、色彩明快的涂鸦墙、以及抱着笔记本或画板匆匆走过的、打扮时髦新潮的年轻人。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自由和创意的气息。
苏晚按照门牌号，找到了一栋红砖外墙的 loft工作室。门口挂着一个原木牌子，上面是手写体的“言色”二字，旁边画着一个简洁的调色盘图案。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玻璃门。
门内是一个开阔明亮的空间，挑高很高，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四处摆放着画架、颜料、各种设计手稿和半成品的布艺、陶瓷作品，显得有些凌乱，却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创作氛围。
一个穿着宽松麻质衬衫、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男人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在整理一个高架子上的颜料箱。听到门响，他回过头。
“你好，请问找……”他的话说到一半，在看到苏晚的瞬间顿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苏晚也有些局促地停下脚步。眼前的男人看起来二十七八岁，气质干净温和，镜片后的眼睛明亮而坦诚，带着艺术工作者特有的那种专注和些许不羁。
“您好，我……我是苏晚。和顾言先生约好的。”苏晚有些紧张地开口，声音因为虚弱和陌生环境而显得更小了。
男人脸上的惊讶迅速转化为一个极其灿烂和热情的笑容。他放下手里的颜料盒，几步就从架子旁走了过来，伸出手：
“你就是苏晚？天哪，比我想象中还要……欢迎欢迎！我就是顾言！”
他的手掌温暖干燥，握手的力量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冒犯，也不会显得敷衍。
“快请坐！”顾言引着她走到工作室角落的一个小会客区，那里随意地放着几张看起来就很舒适的沙发和一张堆满了杂志书籍的原木茶几，“喝点什么？水？茶？还是果汁？哦对了，你现在是不是……”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苏晚依旧平坦的小腹，语气变得格外小心，“要不要喝点温牛奶？或者热蜂蜜水？对胃比较好。”
他的细心和体贴让苏晚微微一怔，心底泛起一丝暖意，紧张感消散了不少。“温水就好，谢谢。”
顾言很快端来一杯温水，然后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兴奋：“苏小姐，说实话，看到你真人我有点意外。我原本以为能画出那种充满生命力和故事感插画的人，会是一位……更……”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更恣意飞扬些的艺术家。没想到这么……”他笑了笑，语气真诚，“沉静，但有力量。”
苏晚被他直白的夸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眼睫：“您过奖了。我只是……随便画画。”
“随便画画？”顾言夸张地瞪大了眼睛，拿起茶几上早就准备好的一沓打印纸，正是苏晚昨晚发过来的那些练习稿，“如果这是随便画画，那让我们这些科班出身的专业设计师情何以堪？”
他指着其中一张细腻的紫藤花速写：“你看这笔触，对植物形态和神韵的把握，没有长期的观察和热爱根本画不出来！”又翻到另一张蜷缩睡觉的小猫草图，“还有这个！那种慵懒和温暖的感觉，几乎要溢出纸面了！这叫随便画画？”
他的语气激动而真诚，每一个赞美都落到实处，丝毫不让人觉得虚伪和客套。
苏晚听着他一句接一句的专业分析和毫不吝啬的赞赏，苍白的脸颊终于泛起一丝真实的红晕。一种久违的、被理解的喜悦和被认可的成就感，悄悄地在心底蔓延开来。三年了，已经整整三年，没有人这样认真地看待过她的画，她的喜好。
“我的品牌‘言色’，就是想寻找这种能直击人心最柔软处的作品。”顾言认真地看着她，眼神灼灼，“苏小姐，我真心希望你能成为我的合伙人，而不仅仅是合作插画师。我们可以一起开发一个独立的插画系列，就用你的名字署名，所有收益我们按比例分成，怎么样？”
合伙人？署名？分成？
这几个词，像是一道道强光，瞬间照亮了苏晚因为困顿而变得狭窄的视野。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顾言，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我可以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长期的否定和压抑，让她几乎本能地怀疑自己的能力。
“当然可以！”顾言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对她的信任，“你的才华绝对值得！相信我，苏晚，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和一个平台！”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初步合同草案，条款清晰，报酬优厚，分成比例甚至超出了苏晚最乐观的预期。并且，他再次强调，考虑到她可能需要购置更好的绘画工具和材料，他可以提前支付第一个系列的部分分成款。
真诚的欣赏，平等的尊重，实实在在的利益。
这一切，与傅承烨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和羞辱，形成了无比鲜明的、令人想哭的对比。
苏晚看着那份合同，看着顾言真诚而热烈的眼睛，鼻腔猛地一酸。
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涌上来的泪意逼了回去。
这一次，不是委屈的泪，不是痛苦的泪。
是希望的泪。
她深吸一口气，接过顾言递来的笔。
手指依旧有些颤抖，但这一次，是因为激动和决心。
在乙方签名栏上，她一笔一划，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晚。
不再是傅太太。
只是苏晚。
一个即将靠自己的笔，挣回尊严和未来的苏晚。
签完字，抬起头，迎上顾言鼓励的笑容。窗外阳光正好，洒满整个工作室，也照亮了她眼底那簇重新燃起的、越来越亮的光。
胃里的不适似乎彻底远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盈的、温暖的、久违的力量感。
她知道，人生的转折点，或许就在这一刻，真正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