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光如潮水般在戏楼内翻涌,镜片中央的裂痕缓缓扩张,像是有东西正从深处睁开了眼睛。
苏清欢的手指刚触到符袋边缘,沈砚的声音便压着喘息响起:“别用符纸。”
她顿住,指尖还沾着符袋里残留的朱砂细粉,在昏暗里泛着微弱的红。
“它现在认的是血。”沈砚低头看着自己仍在滴血的指尖,那血落在地上并未散开,而是凝成细线,像有生命般朝着祭坛方向蠕动,“你刚才听见她说‘归路’——这不是驱邪,是招魂。只有活人之血,才能打开门。”
苏清欢盯着那滩诡异的血迹,喉间发紧。
引魂咒本不该由外人代行,更不该以他人精血为引,这是祖师爷传下的规矩。
一旦仪式失控,反噬会直接撕裂施术者的神识,轻则疯癫,重则殒命。
可她没有选择。林娜还在街口等着,固魂丹的药效正一分一秒流逝,而云袖的冤魂被困在镜中十年,若今日错过,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让真相重见天日。
她蹲下身,抽出一张黄麻纸铺在地上,纸边因年代久远微微发脆。取出鸡血与朱砂调匀时,指尖不慎沾了些暗红液体,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执笔蘸满,手腕微颤地落下第一划,墨色在纸上晕开的瞬间,空气突然开始扭曲,四周七道模糊身影悄然浮现,像是蒙上了一层薄纱,围成半圆,静静注视着她,没有声息,却让人脊背发凉。
笔尖猛地一滞,第二道横线歪歪斜斜地画在了纸边。
就在这瞬息,古镜碎片猛然震颤,一道腥红光束自镜心射出,直贯符纸中央。纸面瞬间焦黑卷曲,未完成的符咒化作灰烬飘散,落在沈砚的裤脚,留下点点黑斑。
胸口的玉佩骤然滚烫,紧贴肌肤的位置像被烙铁压住,苏清欢疼得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时撞到了身后的木柱。不等她站稳,金光突然自玉佩中炸裂而出,在身前凝聚成一道虚影——苍老、高瘦,穿的是清末民初的青色长袍,宽袖无风自动,面容被一层薄雾裹着,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清明锐利,像淬了冰,直直落在她脸上。
“笨蛋!”那声音如雷贯耳,却不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响在她脑海里,震得她耳膜发疼,“用你的血重画!黄麻纸认主,外人血引不来魂,只会招煞!”
苏清欢心头一震。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听”到祖师爷开口。幼年时那些断续梦境里的低语,总像是隔着一层水,模糊不清,此刻终于有了实体般的威严与怒意,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斥责,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她咬了咬下唇,抬手想咬破指尖,可刚碰到牙齿,一阵眩晕突然袭来,掌心旧伤不知何时裂开,血混着汗滑落腕骨,滴在黄麻纸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她撑着地面跪下,呼吸急促,眼前阵阵发黑。
方才画符时耗了太多心神,此刻又被玉佩的金光震得气血翻涌,连握笔的力气都快没了。
那虚影依旧立在前方,不动,也不再言语,仿佛只是在等她自己做出决定。
长袍下摆偶尔随风微动,露出一双黑色布鞋,鞋尖绣着的太极图案,与她符袋上的纹样一模一样。
沈砚忽然上前一步,挡在她与镜片之间。他右手指节收紧,指骨泛白,牙关微错,随即低头狠狠咬破食指,鲜血瞬间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在地。
那血落在之前的符纸残烬旁,竟凝成一道暗红轨迹,缓缓渗入灰烬之中。
异变陡生。
那灰烬像活物般吸吮着血液,一点点重组,最后竟拼成了一道完整的符纹,线条流转间泛起微弱血光,与镜中的紫光交相辉映。镜面紫芒剧烈震荡,裂口扩大到拳头大小,一道完整的人影缓缓浮出——穿的是民国时期的素白戏服,领口绣着淡粉牡丹,早已褪色,脖颈上缠着一道深褐色的白绫,打了个死结,双眼淌着血泪,嘴唇轻轻启合,像是有无数话要说。
“他……为了娶局长女儿,说我是祸水……”
女子的声音不再断续,而是清晰、悲恸,带着深入骨髓的怨恨,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那天晚上,他把我骗到戏台底下,用白绫绞我……我挣扎的时候,他说‘云袖,你别闹,死后我会给你立碑’……”
她顿了顿,血泪淌得更凶,滴在戏服上,晕开深色的痕:“埋我时我还活着……他们说我是疯的,说我自缢身亡……可那天晚上,春满楼的地窖还亮着灯,我听见掌柜的跟人说‘沈副导心狠,这么好的角儿说没就没’……我的嗓子被他割了半截,只能发出嗬嗬声,喊不出救命……他们把我装进棺材,钉上盖子的时候,我还在拍着木板……我听见泥土落下来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整整三天,我才断气……”
苏清欢听得浑身发冷,指尖冰凉。她想抬手结印记录魂语,这是驱邪人最基本的本事,可手臂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经脉里像是有无数冰针在穿刺,疼得她额头直冒冷汗。
引魂咒虽成,但主持仪式的并非她,而是借了沈砚的血,此刻反噬虽未直接落在她身上,灵台却已受了震荡。
祖师爷的虚影微微晃动,像是被风吹得不稳。他缓缓转头,目光扫过沈砚肩头仍在渗血的伤口——那里的衣料早已被血浸透,暗红的痕迹顺着手臂往下流,滴在祭坛的黑石台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随后,他的目光又落回苏清欢脸上,语气稍缓,却仍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此人身负阴毒,血中有秽,能引魂,却难控局,若你不接手,她的话将永远卡在最后一句,这十年的苦,就白受了。”
苏清欢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的慌乱已被坚定取代。她抓起地上的符笔,蘸取混合了鸡血与沈砚鲜血的液体,重新在黄麻纸上落笔。
这一次,她没画引魂符。
而是画了一道“承愿契”。
这是驱邪人最险的符咒之一,以自身灵力为引,与冤魂立下契约,承下对方的心愿,若不能完成,灵力会被反噬耗尽。笔锋勾勒间,她将自己的气息注入符中,指尖划过眉心,沾了点自己的血,再点向符心。
血光一闪,符纸无火自燃,火焰呈淡金色,不像寻常火焰那般灼热,反倒带着一丝暖意,缓缓飘向镜面。
云袖的冤魂抬头望来,眼中的血泪突然止住,原本空洞的眼神里,竟有了一丝光亮。
“你说你想被人听见。”苏清欢的声音沙哑,带着脱力后的疲惫,却异常清晰,“我现在听见了。名字呢?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那个害你的人,叫什么。”
女子的嘴唇颤抖着,像是很久没说过话,每一个字都透着艰难,最后终于吐出两个字:“云袖……害我的人,是沈文斌。”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座戏楼仿佛震动了一下,屋顶的瓦片簌簌落下几片,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远处残破的戏台之上,那断续的唱腔再次响起,这次不再是碎片式的回响,而是完整的一段《牡丹亭》: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歌声清晰,却不再带有之前的压迫感,反倒透出无尽的凄凉,像一尾鱼,在戏楼里游荡了一圈,最后轻轻落在云袖的肩头。
苏清欢松了口气,后背靠向身后断裂的木柱,力气像是被抽干了,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胸口的玉佩渐渐收敛了金光,祖师爷的虚影也开始淡化,长袍的颜色越来越浅,最后只剩下一双清明的眼睛,望了她一眼,像是在叮嘱。
“记住这个名字,也记住这血的代价。沈文斌的债,要还,可你得先保住自己。”
那苍老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带着一丝叹息,随后虚影彻底散去,只留下空气中淡淡的檀香。
苏清欢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的伤口仍未愈合,血珠不断渗出,滴落在衣角,晕成一片暗红。她想从符袋里找些止血的药粉,可手指刚碰到袋口,就听见沈砚的声音。
沈砚还跪在祭坛前,右手食指血流不止,他却没包扎,也没动弹,只是缓缓抬头,望向大殿另一侧的残窗。
窗纸破了个大洞,能看见外面的荒草在风里摇晃。
“有人在看。”他说,声音很轻,却带着警惕。
苏清欢猛地警觉,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窗外漆黑一片,只有月光洒在荒草上,泛着冷白的光。
可就在她凝神之际,一点微弱的反光闪过——很快,快得像错觉,却又真实存在,像是相机镜头反射月光的瞬间。
她挣扎着站起身,脚步虚浮地朝窗边走去,想去看看究竟是谁在外面。
“别过去。”沈砚突然出声,语气急促,“他在暗处,你过去会暴露。”
苏清欢停住脚步,指尖攥得发白。
“那是活人的眼睛。”沈砚低声说,目光依旧盯着那扇残窗,“不是冲你来的。他在拍,刚才云袖出来的时候,他就开始拍了。”
苏清欢心头一沉。拍?拍什么?刚才祖师爷显灵、血符引魂、云袖诉冤的全过程,全都被记录了下来?
她想起之前追踪的那个经纪人,想起沈砚说的“匿名号指挥”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心头。
如果这段影像流传出去,不仅云袖的冤魂会再次受到惊扰,那些隐藏在暗处的人,也会顺着线索找到她,找到林娜。
“谁会想要这些?”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砚没回答,他慢慢撑起身体,左手仍按着肩伤,动作牵扯到伤口,疼得他皱了皱眉。
右手悄悄摸向腰间的暗袋,指尖勾出一枚折叠整齐的纸条,纸边被汗水浸得有些软。
他展开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苏清欢凑过去,看见纸条上只有一行字,是用黑色水笔写的,字迹潦草:
“货已验,准备交割。”
纸条右下角标着发送时间,是五分钟前——正是云袖说出沈文斌名字的时候。
沈砚将纸条攥在手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是那个组织,他们要的不是镜子,是云袖的冤魂,是这段能证明‘借魂仪式’有效的影像。”
苏清欢的心跳骤然加快,她看向祭坛上的古镜碎片,镜面虽已恢复平静,但表面残留的血纹尚未褪去,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而那张承载了“承愿契”的符纸,正静静躺在灰烬之中,边缘焦黑,中心却完好如初,仿佛在提醒她,自己与云袖的约定,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