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大漠雄鹰》剧组特约演员的第一天。
江澈靠在一把深蓝色的帆布折叠椅上,椅背上用白色马克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字:江澈。
在横店,椅子就是身份。
没椅子的是群演,只能蹲马路牙子。
有小马扎的是群特,能稍微歇歇脚。
而拥有这种带靠背、印着自己名字的专属座椅的,才算真正脱离了底层食物链,勉强够到了“演员”的边。
周围,无数群演投来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仿佛那不是一把椅子,而是通往罗马的大道。
然而,此刻坐在这条大道上的江澈,脸上却没有半点一步登天的喜悦。
他瘫在椅子上,手里捏着舅舅彪哥刚塞给他的的通告单。
人生最深重的痛苦莫过于班还没开始上,就已经提前感受到了连续加班一个月的疲惫。
“澈!我的大明星!精神点!”
彪哥穿着一身明显大了一号的廉价西装,头发用发胶抹得像个钢盔,正激动地在他面前手舞足蹈。
“看见没?这就是咖位!从今天起,你也是有椅子的人了!”
江澈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
“舅,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是不是在想今晚的庆功宴上,该怎么跟冯导敬酒?”
“不。”江澈的眼神空洞而深邃,
“我在计算按照这份通告单,我每天需要消耗的卡路里,以及需要补充多少碳水,才能勉强维持生命体征的稳定。”
彪哥的笑容僵住了。
不远处,剧组最豪华的保姆车旁,临时搭建的化妆间里。
女主角林薇薇的脸比锅底还要黑。
“薇薇姐,喝口水,消消气。”
她的小助理肖丽,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杯温水递到她手边。
“就是一个想红想疯了的野路子,不值得您为他生气。”
“啪!”
林薇薇将一支昂贵的眉笔重重地拍在桌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疯子?”
她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
“他那是疯子吗?他差点让我以为自己真的要被当场分尸了!
你看到了吗?他最后那个眼神!那具尸体!”
一想到江澈那具“完美”的尸体,那不受控制的抽搐,那骇人的翻白眼,林薇薇就感觉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后脑。
肖丽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那场戏,确实是包括她在内,所有在场女性工作人员的噩梦。
有好几个场务小妹晚上回去都做了噩梦。
“我出道五年,拍了十几部戏,从来没这么丢脸过!”
林薇薇咬着后槽牙,眼中满是无法遏制的屈辱。
“被一个三十块钱的龙套当场吓哭?
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还怎么在圈里混?
我的对家会怎么写通稿黑我?”
她拿出手机,看到自己的粉丝后援会还在围脖超话里,吹嘘着一张不知从哪泄露出去的剧照。
照片上,她满脸泪痕,表情惊恐。
粉丝的配文是:“看我们家薇薇的演技,这破碎感!这惊恐的眼神!简直是教科书级别!”
教科书级别?
林薇薇气得差点把手机捏碎。
这他妈哪里是演技!这是生理应激反应!
“最可气的还是冯凯那个死胖子!”
她恨恨地说道,“还真把一个神经病当成了宝!居然让他演图格将军!”
图格将军,那是剧本里和男主角相爱相杀,和她这个女主角也有大量对手戏的头号反派!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她都要天天面对那张让她做噩梦的脸!
肖丽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
“薇薇姐,明着来肯定不行。
冯导现在把他当个宝,我们去告状,反而显得我们小气。”
“那你说怎么办?就这么算了?”林薇薇不甘心地说。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肖丽的嘴角勾起一抹与她甜美外表不符的冷笑。
“咱们可以……让他自己受不了,主动滚蛋。”
林薇薇挑了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孤立他。”肖丽的声音更低了。
“您是女主角,是这部戏最大的咖。谁不想巴结您?
只要您放出话去暗示一下,保证整个剧组从副导演到场工没一个人敢跟他多说一个字。”
“把他当成空气,不给他水,不跟他对词,不带他吃饭。
在这种环境下,不出三天,他自己就得精神崩溃!”
林薇薇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这个主意好。
既不用自己出面,又能达到杀人诛心的目的。
她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重新浮现出高傲的笑容。
“去办吧,做得干净点。”
于是,一场针对江澈的无声战争在片场悄然打响。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是彪哥。
“澈,你渴不渴?我去给你拿瓶水。”彪哥殷勤地跑向堆放着饮用水的箱子。
负责后勤的场务小哥正靠着箱子玩手机,看到彪哥过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水没了。”
“没了?”彪哥指着满满一箱的矿泉水,“那不是吗?”
“哦,那是给主演和导演准备的。”场务小哥换了个姿势,继续玩手机。
彪哥的脸涨红了,正要理论,却被江澈拉住了。
“舅,算了,我带了。”
江澈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充满了岁月痕迹的军用水壶。
很快,到了午饭时间,负责发放盒饭的剧务推着小车一路喊过来。
“领饭了!领饭了!”
他给江澈左边的人发了一份,给江澈右边的人发了一份,甚至给江澈身后的一棵树旁边的摄像助理都发了一份,唯独像没看到江澈一样,径直推着车走了过去。
彪哥彻底火了。
“哎!你眼瞎啊!我们的人呢?”
那剧务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一脸无辜。
“啊?江老师也要吃饭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还以为像您这种级别的艺术家,都是吸风饮露的呢。”
这话里的嘲讽连傻子都听得出来。
周围响起了一片压抑着的嗤笑声。
彪哥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冲上去,江澈又一次按住了他。
“舅,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江澈慢悠悠地从帆布包里又掏出了两个用油纸包着的硕大的白面馒头,递给彪哥一个。
“我自己蒸的,全麦,健康。”
彪哥拿着那个硬邦邦的馒头,看着别人盒饭里油汪汪的红烧肉,气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澈!他们这是在欺负你!摆明了是在排挤你!”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焦虑和愤怒。
“肯定是那个林薇薇在背后搞鬼!这女人心眼也太小了!
我去找导演!这事必须让导演给个说法!”
“别。”
江澈拦住了他,表情安详得像一位入定的老僧。
“舅,你说话要严谨。”
彪哥一愣。
“这还不叫排挤?!这还不叫欺负?!”
“当然不叫。”
江澈一脸严肃地纠正道。
“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看,这叫通过制造社交距离,来强化个体的独立性与专注度。
从人力资源管理的角度看,这叫通过末位淘汰的压力测试,来激发核心员工的潜在能动性。”
彪哥张大了嘴,一个字也听不懂。
“说人话!”
“好吧。”江澈叹了口气,换了一种更通俗的说法。
“这叫为剧组核心演员创造一个沉浸式、无干扰的殿堂级的艺术创作环境。”
彪告彻底懵了:“?”
江澈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满足微笑。
“舅,你仔细想想。没人找我借火,没人跟我聊八卦,没人拉着我对一些毫无逻辑的台词,甚至连盒饭都不用我去领了。”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每天可以节省出至少一个半小时的无效社交时间!”
“我终于可以把全部宝贵的精力都投入到如何用最省力、最节能的方式,完成表演这项关乎我身家性命的事业中去了!”
说完,他从那个神奇的帆布包里掏出了一个真丝眼罩,一个U型颈枕,甚至还有一副橙色的隔音耳塞。
他熟练地戴上全套装备,调整了一下躺椅的角度,将双脚翘在旁边的道具箱上,完美地践行着合同里的【午休保障权】。
这,才是打工人梦寐以求的福报啊。
林薇薇的助理肖丽,像一只得胜的孔雀,昂着头回来汇报战况。
“薇薇姐,计划非常成功!”
她眉飞色舞地描述着江澈被无视、被孤立的种种惨状。
“现在没人敢理他了,他跟他那个土老帽舅舅,只能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啃馒头,别提多可怜了!”
林薇薇端起助理递来的燕窝,优雅地抿了一口,嘴角的笑意终于无法掩饰。
“是吗?他什么反应?是不是快气疯了?还是已经去找导演哭了?”
“呃……”
肖丽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他……他好像……睡着了。”
林薇薇舀燕窝的动作僵在了半空中。
“……你说什么?”
“我说他睡着了。”肖丽的声音低了下去,“不仅睡着了,好像……还、还打呼噜了。”
林薇薇猛地转过头,顺着肖丽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片被所有人刻意空出来的正中央,江澈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胸口随着呼吸平稳起伏,脸上盖着一个印着“工资到位,四肢报废”的沙雕眼罩。
那份安逸,那份祥和,那份与整个剧组格格不入的松弛感,仿佛他不是在被职场霸凌。
而是在马尔代夫的私人海滩上,享受着一个无人打扰的完美午后阳光浴。
“噗——”
林薇薇感觉自己胸口一闷,一口气没上来。
她感觉自己用尽全力的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不,比打在棉花上还难受!
棉花至少还会变形!
而江澈,他甚至把你的拳头当成了一个舒服的枕头!
羞辱、愤怒、挫败、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瞬间冲上了她的头顶。
她深吸一口气,死死地攥紧了手中的汤匙,眼神逐渐变得危险而偏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