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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底的吸力如同深渊巨口,贪婪地吞噬着一切。那尖锐的嘶鸣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震荡神魂,搅得人灵台翻涌。冰冷、腥咸、混杂着腐朽与疯狂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薛泠临危不乱,栾鹤剑彻底出鞘!剑光不再是探路时的幽蓝,而是爆发出烈日般的灼目白芒,凌厉无匹的剑气悍然斩向那股无形的吸力!

“嗤——!”

仿佛布帛被撕裂的声音响起,那强大的吸力为之一滞。借着这瞬间的空隙,薛泠腰身一拧,足尖在湿滑的井壁上重重一踏,身形如逆流的飞鱼,向上急掠数尺,暂时脱离了最危险的区域。

井壁那些滑腻的苔藓和鳞片被她的灵力震落,簌簌掉入下方无边的黑暗。

她悬停在井中,胸口微微起伏,握剑的手稳如磐石。剑光照耀下,井底那双巨大的金色瞳孔因愤怒而收缩,竖瞳几乎眯成一条线,死死地锁定着她。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对峙时刻,那尖锐的嘶鸣竟陡然一变,化作了一段空灵缥缈、却又带着无尽哀伤与蛊惑的歌声,从那金色的瞳孔深处幽幽传来。歌声用的是一种古老的语言,音节奇异而优美,仿佛来自万顷碧波之下:

“月纱覆海床,珠泪凝寒光。”

“骨笛吹旧梦,故墟沉遗忘。”

“锁链缚孤影,镜中望故乡。”

“何人拾吾鳞,慰我永夜长?”

这歌声与方才那充满攻击性的嘶鸣截然不同,它如冰凉的海水,温柔却无孔不入地渗入神识,轻易绕开了栾鹤剑凌厉的剑意,直抵灵魂深处。

薛泠的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迷离,那歌声在她脑海中勾勒出模糊而悲伤的画面——幽深的海底,红得滴血的红盖头……

就在心神即将被这哀婉歌声裹挟的刹那,一段被尘封已久的记忆碎片,却因为这深海之歌的牵引,猛地撞入她的脑海。

羌若的声音如同浸了寒泉的玉石,清晰地将她从那片诡谲的歌声幻境中拽离。

“这是‘潮歌’。”

未等薛泠发问,他已先行开口,银蓝色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非人的辉光,竟透出几分奇异的纯真,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像极了某种寻求认同的大型犬类。薛泠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悸,下意识地错开了视线。

“潮歌并非寻常音律,乃是深海中某些古老存在的天赋神通。”羌若的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可跨越重洋传递讯息,亦可…直抵心魂,编织幻梦,诱人沉沦。方才你所闻,便是其中蕴含怨念与渴求的一种。”

薛泠压下心头残余的悸动,那歌声的余韵仍在神识中微微震颤,带来深海般的寒意。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下绝非探究这歌声细节的时机。

“我知道了。”她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听不出波澜,“时间不早,先回房。”

说罢,她转身便走,云纹的衣袖在带着咸腥气的夜风中猎猎一拂,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

她一把推开那扇饱吸潮气、沉甸甸的木门,老旧的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一声锐响,她的身影已迅速没入门内昏黄的阴影之中,竟透出几分近乎落荒而逃的仓促。

“啪!”

一声轻响,指尖灵力微弹,桌案上那盏积了厚厚油垢的灯盏应声而亮,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一隅黑暗,却将墙壁上张贴的歪扭符咒映照得更加诡谲不明。

薛泠背对着房门,缓缓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那颗不受控制、擂鼓般跳动的心脏。

她在心慌。

纵然她已身负大乘期修为,剑术超群,堪为同辈翘楚。但方才井下的遭遇,那双冰冷的金色竖瞳,那直击神魂的潮歌,尤其是潮歌勾起的、深埋心底的恐惧与执念,依旧让她道心泛起涟漪。

以身饲蛟,固然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极致恐怖,足以成为纠缠一生的梦魇。

但于她薛泠而言,从被推上祭坛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更早之前开始,她这条无人在意、苟延残喘的命,就成了押在命运赌桌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筹码。

她早已一无所有,故而无所畏惧——她一直如此告诉自己。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时光倒流回阴冷潮湿的渔村,那个改变一切的年份。

十四岁那年,母亲死去,薛兆微和她娘登堂入室后,她就不知道什么叫或。

而就在归元宗前来遴选弟子的那一天,资质平平的薛兆微取代了她,一步登天,成为了仙门骄姝。

那一刻,站在人群边缘、穿着洗得发白旧衣的薛泠,看着父亲脸上那掩不住的谄媚与得意,看着薛兆微羞涩又难掩骄傲的笑容,她清晰地感觉到某种东西在心底彻底碎裂、冷却。

从那时起,她就明白,无人可依,无人可靠。她必须为自己,凿出一条生路。

渔村少女的前路能有何指望?无非是嫁人生子,重复母亲苍白的一生。她不甘心。

于是,她将目光投向了那片凡人敬畏、从不敢深入的神秘领域——大海。

她开始日复一日地徘徊在海边。村民们觉得她疯了,失了母亲又不得父亲喜爱,怕是魔怔了。

直到那一天,暴风雨过后,滩涂上一片狼藉。她在泥泞中发现了一点微光。

那是一条通体流淌着银蓝色光华的小鱼,仅有她手指长短,形态优美得不似凡物。它被困在一个浅水洼里,漂亮的鳞片沾满了泥浆,鳃盖艰难地开合,眼看就要窒息。

薛泠的心莫名被揪紧了。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用最轻柔的动作,双手将它捧起。那鳞片触手冰凉滑腻,却又奇异地带着一丝温润感,仿佛握着一块浸水的暖玉。

小鱼在她掌心微微挣扎,那双极小的、黑曜石般的眼睛,竟像是通人性般,直直地望进了她的眼底。

那一瞬间,薛泠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联结。她快步走到水边,小心翼翼地将它送回澎湃的海水中。银蓝色的光芒一闪,瞬间融入深蓝,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