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场的热浪还在背后翻涌,两人却谁也没回头——仿佛只要再多看一眼,就会被那口黑井拖回去。
鸡蛋篮子早不知扔在哪,只剩半篮碎蛋壳混着焦灰。萧九把东宫腰牌往怀里一揣,先开口:“官道北向三十里,有驿站,换马能快。”
沈如晦用袖口抹脸,抹出一道黑灰,“换马不要钱?黑店烧出来的只有烟。”她晃了晃空钱袋,叮当都没一声。
“用这个。”萧九从火里捡来的外袍口袋里摸出两张薄薄的小票——漕帮夜码头运粮的兑马券,盖着朱印,火烤了边,还能认。
“你几时藏的?”她挑眉。
“装包子馅的时候。”他笑,眼角还沾着烟灰,“我擅藏,你擅逃,正好一路。”
两人就着火光剪下两截焦黑布条缠靴底——防夜路滑,也防灰烬里残钉。做完这些,谁也没再说话,并肩踏着官道碎石往北走。背后黑店在风里噼啪塌陷,像替他们放鞭炮送行。
子时一过,月亮瘦成钩,挂在官道尽头。三十里脚程,走到鸡鸣头遍,远处驿站的灯火刚冒头,又被晨雾吞了半截。沈如晦的鞋底开始渗水,萧九的右腿箭创也在渗血——火场热气一退,伤口就冷得发硬。他却脚步不停,只在唇色发白时,把半身重量悄悄往她那边偏一寸,再偏一寸。
驿站外,晨雾最浓处,忽然传来孩童哭喊。沈如晦耳力尖,一把拽住萧九袖子:“左边林子,有人在追孩子!”
萧九抬眼猛地掀开车帘,只见十几个衣衫破烂的孩子像受惊的麻雀从道旁林子里扑出来,身后马蹄声如雷,褐衣人挥着刀紧追不舍。
她指节一白就要往下跳,却被萧九一把攥住手腕。他声音压得低低的,烫在她耳根:“是饵。”
“我知道,”她牙缝里挤出的字都带着冰碴儿,“可孩子是真的。”
萧九抬眼,林木深处赤底金焰的旌旗一闪——三皇子的人。他眸色沉了沉,嘴角却忽然扯出个笑来:“那就让他们钓条大的。”话音未落,他哗啦一声扯开外袍,露出底下银线密织的龙纹常服,太子制式的纹样在雾里幽微反光。沈如晦瞳孔骤缩,那句“你疯了”还没冲出口,他人已经利落地翻身下车,背脊笔直地钉在官道正中。
“太子在此,”声音不高,却惊起一片飞鸟,“放人。”
刹那间,林间寒光乍现,无数箭镞对准了他。沈如晦被他牢牢护在身后,听见他压得极低的气音:“车里药箱底层,毒雾弹。我数三声,你往孩子那头扔。”
“你呢?”
“赌他们不敢把太子射成筛子。”他侧过脸,嘴角那点笑晃得人心惊,“若赌输了……记得替我讨笔狠的。”
沈如晦咬牙摸到箱底暗扣。三声落,她扬手猛掷——砰!白雾炸开,辛辣的气味呛得人睁不开眼,马匹惊惶嘶鸣,阵脚大乱。她趁机扑向孩童,袖中银针连发,撂倒最近两个褐衣人。孩子们哭喊着缩到她身后,她一人挡在前头,迷药混着砂石扬手就撒。
雾外箭啸骤起。沈如晦回头,只见三皇子立在高坡,手一挥,声音冷硬:“射!”
箭雨铺天盖地落下。萧九旋身展臂,银纹龙袍被风鼓满,竟真像一面盾牌迎了上去。噗嗤几声,箭矢咬进皮肉,血点溅上春草,红得扎眼。他却半步没退,反而拖着血迹朝前迈,混着血腥气的声音荡开:“三哥,要杀冲我来,别碰不该碰的。”
沈如晦的呼吸哽在喉咙里。她从未见过一个人能流这么多血,那血竟汩汩地淌成一道界,把她和那些哭闹的孩子严严实实隔在生死这边。孩子们已被暗中冒出的侍卫接应着往后撤,她却像被钉死在原地,脚底生根。
箭雨暂歇。萧九仍站着,胸口剧烈起伏,龙袍浸饱了血,沉甸甸地贴在他身上。他抬头冲高坡上笑:“爽快了?那我走了。”
三皇子面沉如水,再次抬手——“放!”
第二轮箭矢即将离弦的刹那,沈如晦猛地冲出去,一把揪住萧九腰带,借力将他掼进道旁土沟。毒雾未散,箭矢噼里啪啦钉进泥地,尾羽乱颤。她咬牙拍开机括,最后一枚毒雾弹滚出,浓白再次吞没视线。
“疯够了没有!”她声音发颤,手掌死死摁住他肩头翻开的皮肉。热血一股股从指缝往外冒,烫得她指尖哆嗦。萧九却低低笑起来,额头抵住她的,气音滚烫:“沈如晦,你担心我。”
“我担心你演我!”她眼眶通红,吼声裹着血沫子,“太子?龙纹?你从头到尾都在做戏!”
萧九笑容一僵,头一次露出狼狈。他抬手想擦她颊边溅上的血点,可手抖得不成样子:“本想……等安稳些再告诉你……”
“安稳?”她嗤笑,从怀里掏出那枚龙纹玉佩,猛地举到他眼前,“你说的安稳,就是拿自己当活靶子?”
玉佩沾了血,红得骇人。萧九眼底暗潮翻涌,忽然握住她手腕,声音哑得硌人:“我欠你一条命,也欠你一句真话。今日先还一半,剩下的一半……容我些时日。”
沈如晦甩开他的手,胸口剧烈起伏:“时日?我给你的时日还少吗!”她转身欲走,却被他拽住袖口。血从他唇角淌下来,他却攥得死紧:“别走……至少别在这儿走。”
沈如晦回头,撞见他眼里头一次露出近乎哀求的神色。她心口猛地一绞,指节刚松,三皇子的人马再次合围,弓弦拉满的吱嘎声听得人头皮发炸。
“你走。”萧九忽然推她一把,声音裂得不成样子,“我挡着。”
“挡个鬼!”沈如晦反手揪住他腰带,发力将他摔上车辕,自己跃上另一侧,缰绳猛抖,“驾!”
毒雾弥漫,追兵一时不敢逼近,马车撞开零星箭矢,直冲十里坡下。沈如晦肩头被箭风刮破,血浸透半幅衣袖,她却浑然不觉,只死咬着牙关驾车。萧九瘫在她背后,温热血色不断渗透她后襟,气若游丝:“沈如晦……我欠你……”
“闭嘴!”她吼声带着哽咽,“留着你这口气还债!”
马车冲下陡坡,终于甩脱追兵。晨雾渐薄,日光破云而出,金辉泼在两人身上,却照不亮彼此苍白的面容。沈如晦猛勒缰绳,回身看见他脸白如纸,嘴角却挂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
她伸手探入怀中,掏出那枚染血的龙纹佩,指节猛地发力——咔!玉佩应声裂作两半。一半塞进他冰冷掌心,一半自己攥紧。
“利息两清了。”她嗓音沙哑,一字一顿,“从此山高水远,再无相欠。”
萧九攥着那半块玉佩,指节捏得青白,头一次没笑也没挽留。他看着她利落跳下马车,背影被朝阳拉得细长,像一道再也跨不过去的天堑。他张了张口,声音散在风里,只余一句低哑的“对不住”,沉进尘土,无人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