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的经历,如同沉重的车轮,反复碾压着赢昊的神经。
与太医夏无且那番介于科学启蒙与玄学诡辩之间的谈话,耗费了他大量心力去斟酌词句、解释概念,还要时刻注意不逾越这个时代的认知边界。夏无且那将信将疑、深受震撼又困惑无比的眼神,至今还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加之昨夜那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未遂事件带来的后怕,以及始终萦绕不去的、对自身处境的担忧……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赢昊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这种疲惫,并非单纯身体上的劳累,更多是精神高度紧张后的巨大耗竭。
晚膳时,他几乎没什么胃口,只勉强吃了些青禾细心准备的、相对清淡的粥食。白芷在一旁欲言又止,眼神里满是担忧,似乎想问问公子是否身体不适,又被青禾用眼神制止——她们都看得出,公子心事重重。
黑石依旧沉默地守在一旁,如同最可靠的背景板,但赢昊能感觉到,他观察自己的频率似乎比以往更高了些。是因为昨夜的袭击,还是因为白日在御前和与夏无且谈话时透露出的那些“非常”信息?赢昊不得而知,也无暇深究。
简单洗漱后,赢昊几乎是瘫倒在了卧榻上。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困倦如同潮水般涌来,迅速将他吞没。他甚至来不及再多想什么,意识便沉入了漆黑的睡眠深渊。
然而,睡眠并未带来彻底的安宁。
白日的紧张、恐惧、焦虑,以及深埋心底、关于大秦二世而亡的惨痛历史认知,化作了光怪陆离的梦境,在他脑海中疯狂上演。
他梦见始皇爹服下了丹药,痛苦地倒下;梦见徐福在黑暗中狰狞地冷笑;梦见无数黑影在营地中穿梭,刀光剑影直逼自己而来;梦见烽火四起,巍峨的咸阳宫在烈火中燃烧崩塌……
梦境支离破碎,场景跳跃变幻,最后定格在了一副悲壮而熟悉的画面:一位宽厚儒雅、却面带绝望与决绝的公子,手持长剑,立于军帐之中……另一边,一个表情扭曲、行为荒唐的年轻帝王,正在肆意妄为,将偌大的帝国推向深渊……还有一个面色阴鸷的宦官,指着殿中一头鹿,对着满朝文武,发出得意而猖狂的笑问……
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赢昊在梦中痛苦地挣扎,无意识地发出模糊的呓语。
外间,值夜的是白芷。她年纪稍小,不如青禾沉稳,白日又受了惊吓,本就睡得不安稳。赢昊卧榻上传来的轻微响动和模糊不清的低语,很快便将她惊醒。
她起初以为公子只是做了噩梦,轻轻起身,想过去看看是否需要伺候。
然而,当她靠近卧榻,借着帐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和值守风灯的余光,看到赢昊眉头紧锁、满头是汗、似乎在极力挣扎的模样时,不由停住了脚步。
然后,她听到了那断断续续、极其模糊、却足以让她魂飞魄散的梦话!
“……不行……不能吃……爹……”
“……徐福……骗子……都该死……”
这些还好,白日公子就说过类似的话。
但接下来的几句,却让白芷瞬间瞪大了眼睛,手脚冰凉,如同被冰水浇头!
“……扶苏……哥哥……别……别自刎啊……诏书是假的……”
“……胡亥……败家子……什么都完了……”
“……赵高……指鹿为马……混蛋……”
声音很轻,含糊不清,夹杂在痛苦的喘息和翻身的声音中,断断续续。
但白芷离得近,她听得真真切切!
扶苏公子?自刎?诏书是假的?
胡亥公子?败家子?
中车府令赵高?指鹿为马?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道惊雷,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炸开!
扶苏公子是长公子,宽厚仁慈,怎么会自刎?诏书怎么可能是假的?
胡亥公子虽然年纪小些,但也是公子,怎么会是败家子?
中车府令权势滔天,怎么敢……指鹿为马?那是什么意思?
这……这都是什么大逆不道、骇人听闻的话?!
公子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还说这样的梦话?!
白芷吓得脸色惨白,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她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惊恐万分地看着榻上依旧被梦魇困扰的赢昊,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侍女,这些话语中的任何一点信息,都远远超出了她所能理解和承受的极限!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些话如果传出去一丝一毫,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不仅公子会万劫不复,她们这些听到的人,也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白芷吓得六神无主、不知所措之时,帐帘被无声地掀开一道缝隙。
黑石冷峻的面容出现在缝隙后,锐利的目光扫了进来,显然是被帐内细微的动静惊动了。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吓得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的白芷身上,然后又投向榻上呓语不断、辗转反侧的赢昊。
他的听力远比白芷敏锐,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赢昊那模糊的梦呓,他或许听得比白芷更加清晰。
他的目光骤然变得极其深邃,如同古井寒潭,看不到底。按在剑柄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他并没有走进来,只是用眼神制止了几乎要瘫软在地的白芷,示意她保持安静,不要惊扰公子。
白芷接收到黑石那冰冷却带着命令意味的眼神,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更加可怕的东西盯上,她拼命点头,用手死死捂着嘴,连呼吸都屏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流下来。
黑石静静地站在帐帘处,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听了片刻。当赢昊的呓语逐渐低沉,再次陷入沉睡,不再有那些惊人之语后,他才缓缓将帐帘合上,隔绝了内外。
但他并没有离开,依旧如同雕塑般守在外面。只是那沉默的背影,在夜色中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肃杀。
帐内,白芷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她勉强扶着旁边的箱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依旧跳得厉害。她惊恐地看着榻上似乎终于安稳下来的赢昊,又看看合上的帐帘,脑子里一片混乱。
那些可怕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她耳边回荡。
她不明白公子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说这样的话。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真的如公子所言,有什么“天人感应”,窥见了什么不该窥见的“天机”?
无论是哪种,都太可怕了!
她用力甩了甩头,不敢再想下去。她只知道,今晚听到的一切,必须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能说!连青禾姐姐都不能告诉!
她颤抖着爬回自己的小榻,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却依旧觉得浑身发冷,一夜无眠。
而帐外,黑石依旧伫立在夜色中,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是一块被无形重压笼罩的顽石。
他那锐利的目光望向深邃的夜空,眼中波澜涌动,最终又归于沉寂,只剩下愈发冰冷的警惕。
夜,更深了。
一些不该被听闻的“天机”,却已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悄然荡开了涟漪。
只是这涟漪,最终会扩散至何方,又会引发怎样的惊涛骇浪,此刻,无人知晓。
赢昊依旧在沉睡,对今夜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