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四九城火车站。
“呜——”
汽笛长鸣,嘶哑的声线划破了灰蒙蒙的天空。
一列墨绿色的火车碾过铁轨,发出沉重而疲惫的摩擦声,终于缓缓停靠在站台。
车门开启,人潮如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
林卫就在这股洪流之中。
他身上背着一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军绿色帆布包,包带深深勒进单薄的肩头。
一股凛冽的北风灌进站台,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这具身体本就因高烧而虚弱不堪,此刻更是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但他的眼神,没有一丝病弱的迷茫,只有一片近乎金属质感的冷静。
几个小时前,他的意识才刚刚苏醒。
他,林卫,来自2024年的尖端工程师,在一个失败的实验项目中被炸得粉身碎骨。
而现在,他成了另一个林卫。
一个从遥远的东北兵团返城的知青,一个因常年积劳成疾、又在返乡途中感染风寒,最终在火车上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倒霉蛋。
意识与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飞速重组、拼接。
属于原身的痛苦、不甘、以及对家的渴望,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清晰地裸露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
林卫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一丝极淡的自嘲在唇角凝结。
他不仅接收了这具身体,也接收了它全部的过去。
包括那个即将回去的家——南锣鼓巷,红星四合院。
一个词汇从记忆深处浮现,带着刺骨的寒意。
“禽兽满院……”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瞳孔深处的光芒收敛,变得幽暗。
记忆的画面翻涌。
父母为国家的航天事业鞠躬尽瘁,最终也因一场事故双双殉职。他们留下的,除了烈士的荣光,还有一套位于后院的正房,以及两个可以由子女继承的轧钢厂正式工名额。
这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也是院里那些豺狼虎豹,觊觎已久的肥肉。
林卫的思绪被一个过分热络的声音打断。
刚走出出站口,一个男人就贴了上来。
这人约莫三十多岁,身材异常魁梧,满脸横肉,一双小眼睛里闪烁着精于算计的光。
“兄弟,刚回城吧?”
男人脸上堆着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他拍了拍自己粗壮的胳膊,视线在林卫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上打转。
“行李不轻啊,哥们儿帮你扛一段?”
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接林卫的行李。
林卫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秒。
记忆库自动检索出了这个人的信息:大力,火车站常年盘踞的“黑手”,专门靠“帮忙”为名,对刚下车的外地人或返城青年进行敲诈勒索。
“行啊。”
林卫的反应出乎对方的预料。他非但没有警惕和拒绝,反而露出了一个略带疲惫的笑容。
“那就麻烦大哥了。”
他顺势将帆布包递了过去。
大力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心中爆发出狂喜。
今天真是走了狗屎运,碰上个不经事的雏儿!
他一把将行李甩到肩上,那重量让他脚下微微一沉,心里的贪婪更盛了三分。
“得嘞!瞧好吧您!”
大力扛着行李,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林卫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步伐稳定,呼吸平缓。他的视线没有固定在任何一点,而是以一种冷静到冷酷的方式,不断扫描着周围的环境。
左前方,报刊亭旁边,一个瘦高个正假装看报,眼神却时不时地朝这边瞟。
右后方,一个矮胖子蹲在墙角,手指间夹着一根劣质香烟,看似在发呆,身体却始终保持着随时可以起身的姿态。
一个完美的三角包围阵型。
“团伙作案,分工明确。”
林卫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给出了一个精准的评价。
一行人沉默地走了约莫百十米。
大力猛地一拐,钻进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胡同口。这里是视觉的死角,行人稀少,是动手绝佳的地点。
他将行李重重往地上一放,搓了搓手,脸上那虚伪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蛮横。
“兄弟,你看我这膀子都累酸了,辛辛苦苦帮你扛了这么老远,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林卫点点头。
“是该表示。”
他伸手进口袋里摸索。
大力的眼睛亮了,紧紧盯着他的手。
林卫掏出来的,是五张一毛的纸币,捏在一起,递了过去。
“大哥辛苦,喝碗大碗茶,解解渴。”
看到那皱巴巴的五毛钱,大力的脸瞬间黑了下来,横肉都在抽搐。
“五毛?”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羞辱的愤怒。
“你他妈打发要饭的呢?”
“没五块钱,你今天别想从这儿走出去!”
话音未落,胡同的两头响起了脚步声。
瘦高个和矮胖子一前一后地堵了上来,彻底封死了林卫所有的退路。
三人的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狞笑,看向林卫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只已经落入陷阱的羔羊。
林卫的身体依旧站得笔直,脸上甚至看不到一丝慌乱。
他没有看叫嚣的大力,反而将目光转向那个瘦高个,语气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和无辜。
“这位大哥,你看这事闹的。”
“刚才我跟大力哥在路上都商量好了,这大包里的好东西,全归你们二位。他老人家仗义,就要我身上这点零钱,喝口茶润润嗓子。”
“怎么,他这是想反悔?”
瘦高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狐疑的目光,刀子一样射向大力。
大力整个人都懵了,他什么时候跟这小子商量过?
“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
他气急败坏地吼道。
林卫完全无视他的咆哮,又扭头看向另一边的矮胖子,语气里充满了“钦佩”。
“大力哥这人,真是太仗义了。他说你们俩跟他混,风里来雨里去的,不容易。这趟活儿捞着的好处,他一分不要,全让给你们兄弟。”
“他就要个辛苦名声,还特意把我引到这儿来,说这里清静,方便交接。”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细节满满。
瘦高个和矮胖子看向大力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怀疑,变成了愤怒。
好你个大力,平日里就数你分的最多,今天居然想一个人吃独食!把我们当傻子耍?
“大力,你他妈什么意思?”
瘦高个的语气阴冷下来。
“是啊大力,说好的好处平分,你小子想一个人全吞了?”
矮胖子也逼了上来,捏了捏拳头。
“我没有!我真没有!”
大力急得满头大汗,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辩解。他说没有,可林卫这个“受害者”却言之凿凿地说有。在两个已经被贪婪冲昏头脑的同伙面前,他的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你们别听他挑拨离间!他是想跑!”
就在他们三人之间信任崩塌、阵型出现混乱的一瞬间。
林卫动了。
他没有后退,反而向前猛地踏出一步,身体下沉,一把抄起地上的帆布包。
不退反进!
他将沉重的行李当作武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撞向离他最近、已经心神不宁的矮胖子。
矮胖子根本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难,被这股巨力撞得一个趔趄,胸口发闷,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
林卫没有丝毫迟疑,闪身从缺口中冲了出去!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闪电!
等大力和瘦高个反应过来,怒骂着要去追时,林卫已经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跑出了十几米远,迅速汇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
“妈的!被这小兔崽子给耍了!”
大力气得一拳狠狠砸在旁边的砖墙上,震得砖灰簌簌下落。
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林卫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胡同口那三个气急败坏、却又不敢追出来的流氓。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片冰冷的弧度正在缓缓上扬。
他转过身,重新打量着这个既陌生又熟悉的世界。
灰色的低矮建筑,千篇一律的蓝色工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这个时代的煤烟味。
这股味道钻入鼻腔,涌进肺里,让他那具虚弱的身体感到一丝不适,却让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清醒。
从今天起,属于我的一切,我都会亲手拿回来。
而且,我会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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