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凝确认赵灵芸平安后,便悄悄返回,不敢打惊动殷娘。
现在她深知,赵灵芸因为误会而痛恨自己。
自己的话,她是听不进去的。
要唤醒一个沉沦于仇恨深渊的人,自然需要此人的朋友。
宋雪凝立刻寻到柳青,将赵灵芸的下落和现状告知。
柳青闻言,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书卷“啪”地落地。
她并非仅是惊恐,更是心痛与焦灼。
“她竟在那里!与那些邪物为伍?”柳青声音微颤,却极力保持着镇定。
她抓住宋雪凝的手。
“雪凝,我必须去见她!灵芸她本性不坏,只是一时被痛苦和妖人蛊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万劫不复!”
“事不宜迟!”
二人立刻来到魏家古宅。
魏家古宅阴气森森。
柳青身子不住发颤,但是咬紧牙关,压制恐惧。
宋雪凝观察了一番,没有看到殷娘,这才带着柳青进去。
“灵芸姐姐!”
暖房内,醉绮罗妖艳盛放,枯骨蝶磷光闪烁。
柳青一眼便看到了花丛中的身影。
赵灵芸正神情专注地摆弄着虫茧。
柳青看到这个场面,吓得花容失色。
手中的灯笼险些掉落在地。
“你怎么会在这里?大家都在找你。你爹都快急疯了!”
赵灵芸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
看到柳青,她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波动,似是愧疚,又似是脆弱,但旋即被更深的冰冷漠然覆盖。
“找我?找我做什么?是想来看看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好让你们这些完好无损的人,更能心安理得地施舍你们的怜悯吗?”
“灵芸,你胡说什么?你这话多伤柳青的心!”宋雪凝厉声喝道。
“不要你管!滚开!”
宋雪凝指着那些妖异的醉绮罗和正在孵化的枯骨蝶质问:“你看清楚!这些东西,就是害了你,害了张小姐、李小姐的元凶!你现在却在帮它们繁衍壮大,你这是在做什么?”
赵灵芸非但不惧,反而扬起下巴,带着一种病态的骄傲:“是又如何?它们给了我力量!只有它们懂我的痛苦!”
柳青上前一步,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灵芸姐姐,你看看我!我是柳青啊!我们自幼一同长大,赏花作诗,你忘了么?是,我们无法感同身受你的切肤之痛,但我们心疼你!真正的帮助,是带你走出深渊,不是看着你在泥潭里越陷越深!你也是受害者,为何要变成自己曾经最憎恨的模样去伤害他人?你清醒一点!”
“清醒?”
她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凄厉而怨毒: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过。你们不懂。你们什么都不懂。”
她指着自己那张可怖的脸,冲着柳青和宋雪凝歇斯底里地咆哮道:
“你们懂我的痛苦么?你们知道我每天晚上从梦中惊醒,摸到自己这张脸时,是何等的绝望吗?你们知道我走在街上,那些人鄙夷的眼神,像多少把刀子在剜我的心吗?只有殷娘姐姐……只有她才真正明白我的痛苦。是她收留了我,是她给了我复仇的力量!”
赵灵芸神情癫狂:
“凭什么?凭什么我们生得美貌就要遭人嫉妒,被毁了容就要被人当成怪物一样怜悯和唾弃?那些用眼神凌迟我们的人,他们才该受到惩罚。我要帮殷娘。我要让所有人都尝尝我的痛苦。我要让她们也知道一夜变丑究竟是什么滋味!”
柳青踉跄着后退两步,泪水决堤而出,哽咽道:“所以你就要助纣为虐?”
“助纣为虐?”赵灵芸仿佛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她狂笑。
眼泪都流了出来。
“不,这是新生!”
她忽然压低了声音:
“殷娘姐姐答应我了,只要我帮她培育出足够多的孩子,只要等到月圆之夜,她就能用无上秘法,帮我恢复容貌。”
“甚至比以前更美。”
而宋雪凝终于明白了。
这个红颜劫最可怕的地方,不是毁人容颜,而是诛心。
它能精准地捕捉到受害者心中最深的绝望与怨恨,然后将其催化放大,将一个无辜的受害者转化为一个新的施害者。
这是怨念的瘟疫。
柳青痛心疾首,但是保持着清醒,克制地提醒道:“那殷娘若真有此等逆天本领,何须利用你做这些阴损之事?就算她能帮你,为何先让你毁容?她不过是在利用你的痛苦达成她自己的目的!届时只怕你容颜未复,魂魄却早已被这些邪物吞噬殆尽了!”
宋雪凝凝望着赵灵芸,一针见血道:“赵灵芸,你口口声声说厌恶以貌取人,可你现在做的,不正是以美貌为标准,去审判和惩罚他人吗?你和那些你憎恨的人,又有何本质区别?殷娘给你的不是新生,是束缚你灵魂的枷锁!”
赵灵芸脸上疯狂的神色出现瞬间的恍惚,但是立刻又变得更加癫狂。
突然,宋雪凝听到外面有动静,估计是殷娘,便拉着柳青暂时离开。
宋雪凝和柳青回到忘忧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柳青喃喃自语。
昔日里那个温婉娇俏的赵灵芸,如今却变成了满心怨毒的疯子。
这个转变带来的冲击,远比看到一张被毁掉的脸,要巨大千百倍。
此时,宋正卿回来了。
他这些天四处奔走,动用所有人脉关系,终于查到了殷娘的部分身世。
这些身世,或许能揭开殷娘醉和红颜劫的秘密。
原来殷娘是她来京城后,为自己取的名字。
她本名,叫做素心。
殷娘,或者说素心,并非京城人士。
她的过往,与胭脂水粉奇花异草毫无关系,反而充满了油盐酱醋的烟火气。
以及十年寒窗的苦涩。
她的丈夫,名叫林文远。
此人如今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乃是新科的进士,在礼部谋了个主事之位。
前途看好。
但在十年之前,他只是京城外一个穷困潦倒的穷秀才。
而素心,是邻村一个小康之家的女儿。
虽非大富大贵,却也模样清秀,小家碧玉。
说亲者络绎不绝。
素心不顾父母的激烈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当时一无所有的林文远。
婚后清苦。
素心变卖了自己所有的嫁妆,没日没夜地做着绣活,熬坏了一双原本水灵的眼睛。
这才才勉强换来笔墨纸砚,支撑着丈夫的科举。
整整十年,她未曾为自己添过一件新衣,买过一盒胭脂。
林文远也曾被深深感动。
在素心二十岁生日,他囊中羞涩,亲手削了一支梨木簪送给素心。
那簪子做工粗糙,簪头却细细地刻了一朵小小的素馨花。
他握着她的手,郑重发誓:“素心,如今我身无长物,唯以此簪为凭。待我金榜题名,定让你头戴凤冠,霞帔加身,享尽这世间荣华。”
那支粗糙的梨木簪,自此便被素心视为性命。
日日佩戴,从不离身。
后来,林文远果真高中了。
十年苦读,一朝功成名就,成了人人称羡的林大人。
素心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