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法则，张小凡用百年血泪读懂了。
狐岐山的雨，冷得刺骨，一如他胸腔里那颗沉寂了百年的心。雨水顺着嶙峋的怪石渗入山腹深处，将这秘窟浸染得永世潮湿，仿佛连时光都不愿在此多留，唯恐被那无边的悔恨与绝望沾染。
洞内，幽蓝的烛火是唯一的活物，挣扎着跳动，将光影投在冰冷光滑的石壁上，扭曲成魑魅魍魉之形。千年寒玉台散发的森森白气与“魂梦幽兰”的冷香交织，甜腻中裹挟着令人心慌的死寂。
而那寒玉台上，那一抹翠绿，是这片灰暗绝望中，唯一灼目的色彩。
碧瑶。
她就躺在那儿，容颜鲜活，唇角微扬，仿佛只是淘气地装睡，下一刻就会睁开那双清澈灵动的眼，带着几分狡黠、几分戏谑，脆生生地喊他：“傻小子，看呆啦？”
或许，在此刻，他更愿意是百年前那个笨拙的张小凡，静立台前。百年风霜早已将少年侵蚀得面目全非，刻入眉宇的沉郁，染白鬓角的沧桑，磨皮削骨般褪去了所有柔软，只余下魔教血公子冷硬的壳。
可那双望向她的眼，却从未变过。里面是滔天的痛悔，是无底的绝望，是燃尽了百年仍不肯熄灭的、近乎疯狂的执念。这眼神，是他唯一无法对自己伪装的真实。
指尖，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缓缓抚上她冰凉的脸颊。那冷意，瞬间刺透指尖，直抵灵魂深处，冻得他心髓俱痛，却又贪婪地眷恋着这仅存的、自欺欺人的真实。
“瑶儿…”他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像破旧的风箱，每一声摩擦都带着血丝，“又下雨了…和那天，一模一样…”
声音落入死寂，连回音都吝啬给予，迅速被更大的虚无吞没。唯有那枚合欢铃，死气沉沉地躺在她交叠的掌心，黯淡无光，沉默地提醒着他，那一百年的距离，是何等遥不可及。
诛仙剑阵那毁天灭地的白光，至今仍在他眼前灼烧。耳畔，是她最后那句决绝的、以血魂为咒的吟唱，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九幽阴灵，诸天神魔…以我血躯，奉为牺牲…”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画面，那声音，是刻在他神魂里的毒，日日夜夜，反复凌迟。
是他没用。
是他护不住她。
是他…害死了她。
这份愧疚，是比玄火鉴更灼热的火焰，百年不息，将他从里到外，烧得只剩一具名为“复活她”的空壳。他判出青云，堕入魔道，成为鬼王宗血公子，杀人无算，踏遍九幽…所有的罪孽，所有的挣扎，都只是为了填补那一刻的无能，只是为了向这无情天地，讨回一个她！
他俯下身，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为她理了理那根本不曾凌乱的衣角。
“我…又找到一点线索了，”他继续低声诉说，像犯人在忏悔，又像信徒在祈祷，“在南疆…一个早就没了人的古巫祭坛…说是有种法子，能…能逆天改命…”
他的指尖，最终落在那枚冰冷的合欢铃上，轻轻摩挲，仿佛想从中汲取一丝早已不存在的温暖。
“他们说…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他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甚至有些狰狞的决绝，“我不怕！瑶儿…只要你能回来，什么代价我都付！这条命…拿去又何妨？”
洞外的雨声凄厉起来，风啸如泣，像是天地在发出嘲弄的警告。
脚步声，自身后甬道传来，稳定，却带着一丝迟疑。
鬼厉没有回头。周身那仅存的一点人气瞬间敛去，被一层冰封的凛冽取代。他依旧看着碧瑶，仿佛外界一切，皆是他不愿理会的尘埃。
“宗主。”幽姬的声音响起，恭敬，却难掩一丝痛惜。她看着那孤峭的背影，又看向寒玉台上沉睡的少女，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鬼厉微侧过头，露出冷硬侧脸。
幽姬垂首，禀报死泽异动，正道踪迹，凶险异常。最后，她声音里带上恳切：“宗主…幽冥渊绝凶，恐是陷阱，是否…暂缓？”
鬼厉缓缓转过身。
当他完全面对幽姬时，所有关于张小凡的脆弱痕迹都被彻底抹去，只剩下鬼王宗血公子的冰冷面具。唯有眼底深处，那为她而燃的疯狂火焰，化作了洞穿一切、不容置疑的寒光。
“准备传送阵。”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却重若千钧，“一炷香后，出发。”
“宗主！”幽姬抬头，忧色深重，“万一…”
“幽姬。”他打断，语气平淡，却压得人无法喘息，“任何与她魂魄相关之事，纵是万分虚妄，纵是刀山火海，我必亲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回那张睡颜，眼底的偏执汹涌如潮：“百年了…我欠她的…太多…太多…”
幽姬看着他霜白的鬓角，所有劝谏的话都堵在喉间，化作一声无声叹息，深深一礼：“…是。”
脚步声远去。
洞内，再次只剩他一人，面对这百年孤寂。
他回到台边，深深凝视，仿佛要将她的模样烙进魂灵最深处。他俯身，极轻地，一个颤抖的、带着无尽悔恨与祈求的吻，落在她冰凉的额间。
“等我…”他哽咽低语，“这次…我一定…带你回来。”
最后望了一眼那死寂的合欢铃，他毅然转身。
青衣拂动，烛火狂舞。那决绝孤傲的背影，彻底融入洞外的黑暗。
洞窟重归死寂。
一滴水珠，自石缝滑落，滴在玉台边。
“嗒。”
一声轻响。
随之，那枚静躺了百年、仿佛已与死亡同眠的合欢铃，那黯淡的金色铃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宛若心狱深处，传来的一声微弱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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