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渊侧殿，死寂依旧，却不再是最初那种令人绝望的、生机殆尽的冰冷死寂。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与药味淡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能量流转，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悄然涌动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暖流。
碧瑶依旧沉睡，但脸色不再是那种令人心碎的透明苍白，反而透出一丝极淡的、如同初雪消融般的微弱血色。她的呼吸依旧轻浅，却平稳绵长了许多，不再有随时会断绝的脆弱感。只是眉心偶尔微蹙，仿佛在梦中经历着什么，身体也会无意识地微微蜷缩，似乎仍能感受到某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张小凡守在她身边，状态却并未好转多少。强行施展魂血秘契的代价远超想象。他体内毒性因精血大损而失去了最后一丝束缚，如同脱缰的野马，日夜不休地肆虐冲撞，带来冰寒刺骨与灼热撕裂的双重剧痛。他的脸色灰败，唇色泛紫，七窍时常在不经意间渗出暗红的血丝，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悄然擦去。魂魄因深入碧瑶魂源而受到的震荡也迟迟未平，时常耳鸣目眩，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碧瑶记忆的残碎片段，带来阵阵心悸与针扎般的头痛。
但他浑不在意。所有的注意力，都牢牢系在碧瑶那逐渐稳定的生机上。只要她能好起来，他万死无悔。
这日，他正强忍着一波毒性反噬带来的冷战，小心翼翼地为碧瑶擦拭额角的细汗时，碧瑶腰间那枚沉寂了数日的合欢铃，忽然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叮”了一声。
声音极轻，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却清晰地传入张小凡耳中。
他动作猛地一顿，紧张地看向那铃铛。
只见合欢铃通体笼罩着一层极其淡薄的、几乎肉眼难辨的乳白色光晕，那光晕不再如之前那般炽烈或悲伤，反而显得异常温顺与柔和。它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流淌而下，如同薄纱般轻轻覆盖在碧瑶心口的位置，微微起伏，仿佛在与她的呼吸同步。
紧接着，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周遭空间中，那原本浓郁得令人窒息的、狂暴阴冷的幽冥死气，竟仿佛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丝丝缕缕地分离出一股极其精纯、却依旧冰寒至极的能量细流，如同被驯服的溪流，缓缓地、小心翼翼地透过那层乳白光晕，渗入碧瑶的心口。
“嗯…”沉睡中的碧瑶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轻的呻吟，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裸露的肌肤表面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寒意侵袭。
张小凡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出手阻止！这幽冥死气乃是极阴邪之力，瑶儿魂魄初定，怎能承受？！
然而，就在他即将动作的刹那，他却敏锐地察觉到，碧瑶那微蹙的眉头虽然因痛苦而紧锁，但她周身的气息非但没有紊乱衰败，反而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异常稳定的速度，一丝丝地…增强着？那渗入她体内的极致寒意，仿佛正在被某种力量炼化、吸收，转化为滋养她枯竭魂源的独特养分！
是合欢铃！
是它在引导！在守护！
张小凡猛地醒悟过来，心中涌起巨大的惊愕与一丝难以置信的狂喜！这枚看似残破的铃铛，竟拥有如此神异的力量？！
他屏住呼吸，不敢有丝毫打扰，只是更加紧张地关注着碧瑶的反应。
过程显然极其痛苦。碧瑶的身体不时轻颤，睫毛上甚至凝结起了细小的冰晶，苍白的嘴唇微微哆嗦。但自始至终，合欢铃那层柔和的光晕都稳稳地笼罩着她，如同最忠诚的卫士，精确地调控着能量流入的速度与强度，守护着她魂源最核心的一点灵光不灭。
渐渐地，碧瑶的颤抖平息了，脸色反而在那极致的寒冷过后，透出一种奇异的、莹润的光泽，呼吸也更加深沉有力了一分。
张小凡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这才发现自己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就在这时，合欢铃再次轻轻一颤。
这一次，没有能量引导，而是另一种无形无质的东西—，一段清晰却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平静湖面投下的石子，荡起圈圈涟漪，直接映入了张小凡的脑海，也似乎…共享给了沉睡中的碧瑶？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花园锦簇，暖风熏人。
一个穿着淡绿色衣裙、容颜绝美、气质温婉如水的女子（小痴），正坐在秋千上，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碧瑶），轻声哼唱着悠扬古老的歌谣。小女孩咯咯笑着，小手紧紧抓着一枚小巧精致、流光溢彩的合欢铃，铃铛随着秋千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瑶儿乖，”女子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着女儿的额头，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柔情与一丝难以察觉的忧伤，“这铃铛是娘亲的宝贝，现在给你了。它会保护你的…以后若是想娘亲了，或是遇到危险了，就摇摇它…它记得娘亲的味道，也一定会记住…我们瑶儿最喜欢的人的味道…”
小女孩似懂非懂，只是欢喜地摇着铃铛，笑声如银铃般洒满庭院。
阳光、花香、母亲温暖的怀抱、清脆的铃音…构成了一幅完美温馨的画面。
然而，张小凡却清晰地感受到，这段记忆深处，隐藏着一股巨大的、被强行压抑的悲伤与…决绝的预兆。仿佛这温馨的一幕，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画面戛然而止。
张小凡怔在原地，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与悸动。那是…瑶儿的母亲…小痴夫人…
他下意识地看向碧瑶，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怔怔地望着虚空，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
“娘亲…”她极轻地、梦呓般地唤了一声，声音沙哑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思念与委屈。
“瑶儿？”张小凡心中一痛，连忙俯身轻声呼唤，“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碧瑶缓缓转过头，目光聚焦在他脸上，泪水流得更凶，她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小凡…我梦到娘亲了…她…她把铃铛给了我…她…”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将脸埋入他怀中，瘦弱的肩膀微微耸动，无声地哭泣着。那记忆碎片带来的不仅是温暖，更是母亲早逝带来的、深埋心底的巨大创伤与孤独。
张小凡紧紧抱住她，心如刀绞，只能一遍遍轻抚她的后背，无声地给予安慰。他此刻才更深切地体会到，碧瑶那看似明媚张扬的外表下，隐藏着怎样一个缺失母爱、渴望温暖、孤独而脆弱的灵魂。
合欢铃的光晕微微闪烁，仿佛也在默默垂怜。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合欢铃时而沉寂，时而便会再次引导那精纯的幽冥之气滋养碧瑶魂源，每次过程都伴随着极大的痛苦，但效果也愈发明显。碧瑶的精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已能短暂地坐起身，甚至在他搀扶下缓缓行走几步。
而更频繁的，是那随之而来的、无法控制的记忆碎片共享。
有时是万人往年轻时，抱着年幼的碧瑶，脸上带着罕见的、略显僵硬却真实的慈爱笑容，教她辨认各种奇花异草。
有时是鬼王宗内阴暗的角落，碧瑶偷偷哭泣，因为父亲又闭关了，而她被其他孩子嘲笑“没娘的孩子”。
有时是她在死灵渊下绝望坠落时，脑海中闪过的不甘与对某人的牵挂…
更多的时候，是无数个零碎的、关于张小凡的片段：他傻乎乎的样子、他受伤的模样、他为她不顾一切的疯狂…
这些记忆，好的、坏的、温暖的、痛苦的，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张小凡面前，也让碧瑶一次次重温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刻。
两人之间的了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灵魂的方式，急剧加深。
起初，碧瑶还有些羞涩与不安，生怕某些不堪的记忆会让他看轻自己。但张小凡每一次的回应，都是更加用力地握紧她的手，眼神中充满了理解、疼惜与更加深沉的、不容置疑的爱意。
“小凡，”一次，在又一段艰难的吸收能量后，碧瑶靠在他怀里，望着穹顶幽蓝的晶石，忽然轻声问道，“如果…如果没有这些事，我们会不会…就像我娘希望的那样，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张小凡心中一酸，将她搂得更紧，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会的，瑶儿。无论有没有这些事，无论在哪里，是正是魔，是人是鬼，我都会找到你，陪着你。平安也好，坎坷也罢，只要是你，我都甘之如饴。”
碧瑶转过身，仰头看着他灰败憔悴却目光灼灼的脸庞，伸出冰凉的手，轻轻抚摸他嘴角未擦净的血迹，眼中泪光闪烁，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愈发坚韧的光芒：“嗯…我也是。小凡，等我能走动了，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鬼王宗，离开所有是非…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就像…就像草庙村那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好不好？”
她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如同黑暗中探出的幼芽，脆弱却执拗。
张小凡的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酸楚与幸福交织涌上，重重点头：“好！我们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盖一间小木屋，种一片竹林…你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忍受痛苦…”
他描绘着那遥不可及的梦想，声音哽咽。那是他们用血与泪、用几乎毁灭的代价换来的、唯一一丝照亮前路的微光。
碧瑶依偎在他怀里，嘴角泛起一抹虚弱的、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合欢铃在她腰间悄然无声，却仿佛见证着这绝望深渊中，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如何凭借着对往昔的追忆与对未来的微弱憧憬，紧紧相拥，汲取着活下去的勇气。
往昔虽痛，照见前路微明。
铃缘未尽，情牵生死不离。
然而，他们都清楚，这幽冥渊是牢笼，万人往不会轻易放手，体内的隐患远未消除。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通往那看似平凡的梦想，注定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但至少此刻，他们有了方向。
有了彼此。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