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寨的日子,在温婉腕间无声流逝的黑沙和暗流涌动的平静中,又悄无声息地滑过了几日。晨起的露水依旧沾湿窗棂,午间的炊烟依旧袅袅升起,秦家兄弟打回来的猎物依旧挂在屋檐下沥血,可每个人心里都揣着块沉甸甸的石头——那纸藏着地图的婚书、会召雾的项圈、腕间诡异的沙漏,还有暗处窥伺的眼睛,都在提醒着他们:这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这天晌午,日头正烈,晒得寨子里的狗都趴在树荫下吐舌头。突然,寨子口的瞭望哨传来一阵急促的竹哨声,“呜呜”的哨音尖锐刺耳,瞬间划破了山寨的慵懒。
“有官兵!好多官兵!正朝寨子这边来了!”哨兵连滚带爬地冲下瞭望塔,草鞋都跑掉了一只,脸色惨白地嘶吼,“盔明甲亮的,还带着马车!”
秦镇山正坐在院门口磨斧,听到哨声猛地站起身,斧刃“当啷”一声砸在磨刀石上,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哼,该来的还是来了。”他抄起巨斧就往外走,斧柄在石板路上磕出沉重的声响。秦家兄弟也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秦水舟抓起墙角的长枪,秦木林背上弓箭,秦铁柱拎起手边的狼牙棒,萧景琰则不动声色地将腰间的软剑握在掌心,几人神色凝重地跟了上去。温婉和苏红袖对视一眼,也快步跟了出去——这种时候,躲在屋里反而更心焦。
寨门外,尘土飞扬,马蹄声“哒哒”地踩在黄土路上,震得地面微微发麻。一队约莫五十人的精锐骑兵呈扇形排开,胯下战马神骏,马鞍旁挂着锋利的马刀,骑兵们身着亮银色盔甲,头盔上的红缨随风飘动,神情冷峻如冰,与黑风寨粗犷的木栅栏、晒着的兽皮格格不入。骑兵中间,一辆装饰华丽的乌木马车格外扎眼,车厢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四角悬挂着小巧的铜铃,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马车帘子被随从掀开,一名面白无须、穿着绣着仙鹤图案的四品宦官服饰的中年人,在一名身材魁梧的武将搀扶下,慢悠悠地走了下来。他约莫五十岁年纪,眼角堆满了皱纹,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卷轴,目光扫过严阵以待的秦家众人时,脸上堆起一副程式化的假笑,尖细的嗓音拖得老长,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
“秦镇山接旨——!”
圣旨?!
在场的人心里俱是一凛,面面相觑。秦镇山是什么身份?在官府眼里就是个占山为王的“山贼”,虽说当年是骠骑将军,可早就是被朝廷除名的“逃兵”,皇帝怎么会突然下旨给他?这里面定然有猫腻!
秦镇山眯起眼睛,黝黑的脸上没半点要下跪接旨的意思,只是双手抱斧,沉声道:“念。”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那宦官眼中闪过一丝不悦,显然没料到这“山贼”竟敢如此怠慢圣旨,可看秦镇山身后秦家兄弟个个虎视眈眈,手里的兵器都闪着寒光,也不敢强求,只能清了清嗓子,展开那卷烫金圣旨,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前骠骑将军秦镇山,忠勇为国,昔年北境之战,虽有贻误军机之过,然念其多年镇守边疆有功,斩杀敌寇无数,忠心可鉴…特旨昭雪,恢复其骠骑将军爵位,赐金帛千两、锦缎百匹,准其携家眷归乡,安享晚年…”
读到这里,秦镇山嘴角已经勾起一丝冰冷的讥诮,斧柄被他握得咯吱作响。安享晚年?说得真好听,不过是把他圈起来看管的客气说法,这皇帝的施舍,他可不稀罕!
宦官没察觉秦镇山的异样,依旧尖着嗓子往下念:“…另,闻将军有女温婉,娴熟温良,品貌出众;皇七子景琰,敦厚仁孝,才学兼备…二人情投意合,实乃天作之合。朕心甚慰,特赐婚二人,择吉日完婚,婚后迁居京城,以示皇恩浩荡…钦此——!”
赐婚?!
温婉猛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萧景琰,撞进他同样惊愕的目光里。两人眼神交汇,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复杂——有疑惑,有意外,还有一丝难以言说的尴尬。他们啥时候“情投意合”了?这圣旨简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在场的人都品出了不对劲。这圣旨听起来满是恩典,又是平反又是赐爵,还给赐婚,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可字里行间却透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施舍,还有那种不容拒绝的控制欲——尤其是特意提到萧景琰,还要他们婚后迁居京城,明摆着是想把秦家所有人都纳入眼皮子底下,当成质子看管!
那宦官念完,得意地合上圣旨,又从身后随从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块黑沉沉的铁券。铁券约莫巴掌大小,上面刻着繁复的龙纹和密密麻麻的小字,边缘还镶嵌着一圈铜边,一看就分量十足。
“此乃陛下特赐的丹书铁券,见券如朕亲临,可免秦将军及家人死罪一次。”宦官将圣旨和铁券递过来,脸上的笑容越发虚伪,“秦将军,还不快谢恩?”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秦镇山身上,连骑兵们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想看看这“山贼”敢不敢接下这份“恩典”。
只见秦镇山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大步上前。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接旨谢恩,那宦官也得意地往前递了递手——可下一秒,秦镇山却根本没去碰圣旨,而是一把从宦官手里将那卷明黄的圣旨抢了过来!
宦官和随从们都愣住了,骑兵们也手按刀柄,满脸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他想干什么?
“嘶啦——!!!”
一声极其刺耳的裂帛声猛地响起,像指甲划过玻璃,听得人头皮发麻。那卷代表着皇权、烫着金边、绣着五爪龙纹的圣旨,竟被秦镇山双手一用力,硬生生撕成了两半!断裂的丝线在空中飘飞,金色的碎末撒了一地。
“你!你大胆!!”宦官吓得尖声惊叫,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指着秦镇山的手指都在发抖,“那、那是圣旨!你竟敢撕毁圣旨?!这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秦镇山却看也不看他,随手将撕碎的圣旨揉成一团,在众人呆滞的注视下,竟然转身走到旁边的木桌前,用那团圣旨擦了擦桌面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随意得像在擦一块抹布,然后“啪”地一下,将纸团扔在了地上,还嫌不够似的,用脚碾了碾。
“老子在这山沟里自在惯了,吃的是自己打的肉,喝的是自己酿的酒,不缺皇帝老儿这张擦屁股都嫌硬的破纸!”秦镇山声如洪钟,震得周围的树叶都簌簌发抖,眼神里充满了不屑和狂傲,“什么骠骑将军爵位?拿回去让他自己留着玩吧!至于我闺女嫁谁、什么时候嫁,轮不到他一个在京城里坐龙椅的指手画脚!”
全场死寂!连风吹过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骑兵们手按刀柄,刀刃都露出了半截,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冲上来——秦镇山这股悍不畏死的疯劲,实在远超他们的想象,谁也不想当第一个送死的。
那宦官气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反了!简直是反了天了!”
就在这时,苏红袖忽然走上前,她穿着一身素色布裙,手里还挎着个装草药的篮子,看起来温和无害,却径直从锦盒里拿起那块沉甸甸的丹书铁券。她在手里掂了掂,铁券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忽然冷笑一声,声音清亮:“免死?我苏红袖行医救人一辈子,自己的命自己守得住,需要他来免?”
话音未落,她双手握住铁券两端,手臂猛地一发力!众人只听到“咔嚓!!!”一声脆响,那号称坚不可摧、能挡刀剑的丹书铁券,竟然被她硬生生掰成了两半!紧接着,她双手快速搓动,铁券在她掌心如同泥捏的一般,迅速变形、碎裂,原本厚实的铁块渐渐变成了一堆指甲盖大小的金属碎片,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苏红袖随手将这些碎片撒进腰间的皮囊里,拍了拍袋子,淡淡道:“正好,最近缺些称手的暗器材料,这铁片子硬度不错,打磨打磨正好用。”
官兵们:“!!!”
疯了!这一家子绝对都疯了!撕圣旨也就罢了,居然还把丹书铁券掰碎了当暗器材料!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他们是不是活腻歪了?
那宦官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脸色从惨白变成铁青,又从铁青变成酱紫,胸口剧烈起伏,像是随时要背过气去。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奉命来“招安”一个山贼,竟然遇上了这么一家子硬茬!
就在这时,或许是因为过于激动,他宽大的官袍袖口甩动间,腰间一块黑色的令牌不小心露了出来。那令牌约莫半掌大小,上面雕刻着一只展翅的雄鹰,鹰爪下还刻着个小小的“东宫”二字,虽然只露了一瞬,却被眼尖的萧景琰看得一清二楚!
那根本不是大内侍卫或钦差的令牌!而是东宫太子府的令牌!!!
果然!萧景琰的眼神瞬间冰冷如刀,心里咯噔一下。这根本不是皇帝的旨意!要么是太子假传圣旨,要么是太子挟持了皇帝,逼着皇帝下了这道旨意!所谓的平反、赐爵、赐婚,全都是一场骗局!太子就是想借着“皇恩浩荡”的由头,把秦家重新纳入掌控,毕竟秦镇山当年在军中威望极高,手里说不定还握着太子的把柄,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放心。
秦镇山和苏红袖显然也看到了那令牌,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果然如此”的讥讽和寒意。他们就说皇帝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逃兵”,原来是太子在背后搞鬼!
那宦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露了馅,慌忙用袖子死死遮住令牌,强装镇定,色厉内荏地尖声道:“好!好个秦镇山!好个黑风寨!咱家…咱家这就回去禀明圣上!你们…你们等着株连九族吧!”
说着,他再也不敢多待,狼狈不堪地转身就要上马车,连脚步都踉跄了好几下。
“等等。”秦镇山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宦官身体一僵,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恐惧地回头,生怕秦镇山要对他动手。
秦镇山却指了指地上撕碎的圣旨纸团和空了的锦盒,下巴一扬:“把这些垃圾带走。老子这黑风寨虽说是山沟,却也干净得很,没地方扔你们这些破烂玩意儿。”
宦官气得差点吐血,眼前阵阵发黑,却不敢反驳半个字——他现在只想赶紧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他慌忙示意随从捡起地上的纸团和空锦盒,自己则连滚带爬地爬上马车,对着车夫嘶吼:“快!快走!”
马车轱辘转动,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仓皇逃离了黑风寨,扬起漫天尘土,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寨子口暂时恢复了平静,可空气中的气氛却更加凝重,像被水浸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太子的手,倒是伸得真长。”苏红袖靠在栅栏上,摸出腰间的药草闻了闻,语气冰冷,“看来是盯上咱们了,不把咱们拿捏在手里,他睡不着觉。”
“哼,跳梁小丑罢了。”秦镇山不屑地往地上呸了一口,将巨斧扛在肩上,“真当老子还是当年那个任人拿捏的骠骑将军?想圈着老子,他还嫩了点!”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这场假传圣旨的闹剧终于结束时,细心的秦水舟忽然弯腰,走到刚才宦官站立的地方,从地上捡起了一个用黄色丝绸缝制的小巧布袋。那布袋约莫拳头大小,口子用麻绳扎着,却扎得不是很紧,边角还绣着细小的忍冬花纹。
秦水舟轻轻一抖,布袋口散开,露出里面一些淡紫色的粉末,粉末细腻如尘,还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甜香,闻着就让人有些头晕。
“这是…”秦水舟脸色微变,连忙将布袋递给旁边懂药理的秦土生。
秦土生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粉末,放在鼻尖嗅了嗅,又从怀里掏出一根银针,蘸了点粉末轻轻擦拭。片刻后,原本银亮的银针竟然变得乌黑发黑,他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声音凝重:“是极厉害的迷魂散!而且是柳家秘制的独门配方!这药性猛烈得很,只要吸入一点,半个时辰内就会惑人心智,任人摆布,就算是内力深厚的人也挡不住!”
柳家!众人心里都是一沉。柳家是太子妃的母族,在京城以用毒和暗器闻名,手段阴狠歹毒,得罪他们的人从来没有好下场!
这包毒粉,绝对不是那个宦官“不小心”掉落的!他就是故意留下的!这是赤裸裸的警告和挑衅——意思很明显:太子不仅能假传圣旨来“招安”你们,更能随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对付你们!识相的就乖乖就范,跟我回京城当笼中鸟;要是不识相,就等着被毒粉迷晕,全家都落个身不由己的下场!
战书,已经以最直接、最卑鄙的方式,狠狠拍到了秦家脸上!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无比难看,秦铁柱气得攥紧了拳头,恨不得立刻追上去把那宦官揍一顿。
温婉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腕上的黑色沙漏,指尖触到那冰凉的纹路,心里一紧。她低头看去,沙漏里的黑沙又流逝了不少,已经下去了快一半。
危机…从未远离。反而…更近了。太子的第一次试探已经来了,接下来,恐怕就是更猛烈的风暴。他们黑风寨,怕是真的要和太子撕破脸,卷入这场皇权争斗的漩涡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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