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湘西。
青黑色的山脊连绵起伏,化作一头俯瞰人间的巨兽,将林家古寨死死地囚禁在这片终年不见天日的潮湿谷地。
山里的雾气太重,带着一股散不掉的霉味,浸透了寨子里每一栋吊脚楼的梁柱。
往日里炊烟袅袅、孩童嬉闹的寨子,此刻死气沉沉。
一种化不开的愁云惨雾,比山间的浓雾更加厚重,更加压抑。
死亡的气息混杂着刺鼻的汤药味,再裹挟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尸臭,钻进每一个活人的鼻腔,扼住他们的喉咙,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家宗祠,灵堂之内。
年仅十八岁的林渊,身着一身粗麻裁成的孝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面容因连续的守丧与过度的悲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却倒映不出半点烛火的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深渊。
他死死地盯着堂上正中那个崭新的灵位。
——先考林氏讳宗南之灵位。
那是他的父亲,上一任林家家主。
三天前,父亲也染上了那种怪病,从发病到断气,仅仅一天一夜。
他甚至来不及交代任何遗言。
林渊亲手为父亲擦拭身体,为他更衣,将他放入沉重的棺木,再亲手钉上棺盖。
那种冰冷坚硬的触感,至今还残留在他的指尖。
可父亲的离世,并不是这场滔天灾祸的全部。
它仅仅是一个开始。
“渊儿!”
门帘被一只枯瘦的手猛地掀开,一道嘶哑、破碎的哭喊声撕裂了灵堂的死寂。
“快!快去看看你三叔公!”
一名族老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浑浊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脸上布满了惊恐与彻骨的绝望。
“他又咳血了!咳出来的全是黑血块!”
“身上的白毛……白毛又长了!比昨天长了寸许!”
林渊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攥紧了搁在膝上的双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一根根凸起,泛出毫无血色的白。
“血色白毛症。”
这个名字从他的齿缝间挤出,带着刻骨的寒意。
一种诡异到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瘟疫,正以一种疯狂的姿态,吞噬着整个林家古寨。
起初,只是皮肤失去一切血色,变得如同浸了水的宣纸。
然后,是毛孔。
一根根细密的白色绒毛,从每一个毛孔中钻出来,像是附着在腐木上的菌丝,迅速覆盖全身。
随着时间推移,白毛会越长越密,越长越长。
而被感染者的生机,则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抽干。
直至最后,整个人会变成一具冰冷僵硬、敲上去会发出金石之声的尸体。
短短半个月。
寨中已有三十七位族人因此丧命。
林渊闭上眼,脑海中便浮现出寨子里的惨状。
吊脚楼下,田埂边上,溪水之畔,随处可见瘫倒在地的病人。
他们身上覆盖着那层瘆人的白毛,在地上蜷缩、抽搐,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绝望呻吟,无声地等待着死亡的最终降临。
整个林家古寨,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家主唯一的血脉,就只剩下渊儿你了……”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难道真要亡我林家满门吗?”
“渊儿,你爹走了,可林家不能散啊!现在……只有你能站出来了!”
噗通、噗通……
灵堂之外,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地跪倒,膝盖砸在湿滑青石板上的闷响,连成了一片。
为首的几位族老更是涕泪横流,他们隔着门槛,望着灵堂内那个孤单的少年身影。
那一道道浑浊、衰老的眼神里,承载着全族数百口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
林渊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起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十八岁。
这个年纪,本该是在山里追兔,在河里摸鱼。
而不是在这里,用一副还未长成的肩膀,去扛起一个即将倾覆的家族。
父亲的猝然离世。
家族的存亡危机。
这两副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担子,毫无征兆地,一并砸在了他的肩上。
他没有选择。
他是家主唯一的血脉。
在这危难关头,在这灭族之祸面前,他必须接过这份用死亡与绝望铸就的重担。
林渊缓缓地,从冰冷的地面上站起身。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动一下,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一步步走到灵堂门口,目光扫过门外那一张张被泪水与恐惧浸透的面孔,扫过那一双双期盼、哀求、乃至狂热的眼睛。
他用尽了胸腔里所有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与铁的味道。
“我,林渊,接任家主之位!”
声音并不高亢,却清晰地砸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砸进他们几乎已经死寂的心底。
一瞬间,压抑的哭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那个站在祠堂门口,身形单薄却又挺拔如松的少年。
他就是林家新的主心骨。
是这片绝望的黑暗中,唯一亮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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