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偏殿内，死寂如墓。冰冷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吞噬了所有的光线与声音，只余下窗外淅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如同鬼魅的絮语，更添几分阴森。
苏晚蜷缩在冰冷的砖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将自己缩成一团。心口那枚玉扣传来的悸动，时而微弱如风中残烛，时而又陡然变得灼热而混乱，仿佛另一端的那个人正在生死边缘剧烈挣扎，将无尽的痛苦与焦灼跨越千山万水传递而来。
萧彻……他的伤势到底如何？那“呕血不止”、“伤势恶化”的消息，究竟是贵妃放出的烟雾，还是残酷的现实？陛下晕厥，朝堂无人主事，太医院那些御医，又有几人能真心救他？又有几人敢真心救他？
巨大的恐惧与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缓缓收紧，几乎要让她窒息。她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担忧与绝望。
证据……灰雀说证据已送至该送之处。是送到了陛下面前吗？可陛下已然晕厥！是送到了萧彻心腹手中？可萧彻自身难保！还是……落入了其他势力之手？会被利用，还是会被销毁？
每一个可能性都让她心惊肉跳。她感觉自己就像狂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所有的努力在绝对的权势与阴谋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可笑。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远处似乎隐约传来更鼓声，却模糊得听不真切。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精神几乎要崩溃之际——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机括转动声，自殿门方向响起！
苏晚浑身猛地一僵，瞬间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起来！
不是钥匙开锁的声音！更像是……某种极其精巧的工具在拨动门闩！
是谁？！太后的人？贵妃的人？还是……风云阁的救援？！
她猛地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贴到门边，全身肌肉紧绷，袖中淬毒的银簪已滑入掌心。
门闩被轻巧地拨开。殿门被推开一道极窄的缝隙，一道纤细的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反手迅速将门掩上。
来人并未点燃火折，而是在黑暗中精准地面向苏晚的方向，急速地低语道：“郡主莫惊！奴婢奉安阳长公主之命前来！”
安阳长公主？太后的女儿？她为何……
那宫女似乎料到她的疑虑，语速更快：“长公主让奴婢告知郡主，陛下已醒！虽仍虚弱，但已能理事！冯保在狱中攀咬，供出贵妃与南疆往来密信藏于长信宫寝殿暗格！陛下震怒，已密令宗人府宗正、锦衣卫代指挥使及内阁首辅即刻入宫，欲夜审长信宫！”
苏晚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陛下醒了！冯保招供了！夜审长信宫！这……这局势逆转得太过突然，太过猛烈！简直如同梦幻！
“但贵妃似已察觉！”那宫女声音更急，带着一丝惊惶，“长信宫此刻灯火通明，宫门紧闭，侍卫增加了一倍不止！气氛极为不对！长公主担心贵妃狗急跳墙，恐对陛下不利！或……或对郡主您不利！特让奴婢冒险前来，请郡主万分小心！无论听到任何动静，切勿出声，切勿外出！”
贵妃要狗急跳墙？！苏晚倒吸一口凉气！是了！陛下醒来，冯保反水，证据指向她的寝宫，她已到了穷途末路！以她那狠毒疯狂的性子，绝对做得出来！
“长公主……为何要帮我？”苏晚压下心惊，低声问道。安阳长公主与太后一体，在此刻通风报信，风险极大。
那宫女沉默一瞬，低声道：“长公主说……她并非帮您，而是不忍见皇室再遭浩劫，不忍见陛下……遭人蒙蔽戕害。郡主，保重！”
说完，她不再多言，再次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出门缝，门外传来极轻微的闩栓落回原位的声响，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殿内重归死寂，苏晚却如同被浸入了冰火两重天！希望与恐惧疯狂交织！
陛下醒了！要动手了！这是绝佳的机会！
但贵妃要反扑！目标可能是陛下，也可能是她这个“罪证”的源头！这永寿宫偏殿，此刻不再是庇护所，而是最危险的囚笼！
她死死攥着银簪，全身感官提升到了极致，捕捉着外界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哗啦啦的声响掩盖了许多声音。但在这喧嚣的雨声背后，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悸的死寂正在蔓延。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甲胄碰撞的沉闷声响，以及一种……极其压抑的、仿佛暴风雨前最后宁静的肃杀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
突然——
“铛——！！！”
一声尖锐刺耳、撕裂夜空的铜锣爆响，猛地从长信宫方向炸开！紧接着，是无数惊慌失措的尖叫与哭喊声，如同滚油泼入冷水，瞬间打破了皇宫的死寂！
“走水啦！！！长信宫走水啦！！快救火啊！！”
走水？长信宫走水？！在这个节骨眼上？！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沉！不对！这绝不是意外！是贵妃！她真的要狗急跳墙！制造混乱，要么趁乱销毁证据，要么……趁乱行险！
永寿宫外也瞬间骚动起来！脚步声、惊呼声、呵斥声乱成一团！
“快！快去长信宫救火！”
“守住各宫门！不许任何人随意出入！”
“保护太后！保护长公主！”
混乱的呼喊声透过雨幕传来。苏晚听到看管她偏殿的嬷嬷似乎也被调走了一部分。
机会！混乱之中，或许有可乘之机！但她立刻压下了这个冒险的念头。安阳长公主的警告言犹在耳。此刻外出，无异于自投罗网！贵妃的人必定混在救火的人群中，正等着她！
她强迫自己冷静，依旧紧贴门缝，仔细观察外间的混乱。
火势似乎极大，长信宫方向的天际已被映成一种不祥的橘红色，浓烟滚滚升起，即使隔着重重殿宇和雨幕也能隐约看到。
救火的声音喧嚣鼎沸，但在这喧嚣之下，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不安的动静，正隐隐传来！那是一种……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兵器出鞘的锐利摩擦声！方向……并非是长信宫，而是……乾清宫？！
苏晚的血液瞬间冻结！调虎离山！贵妃的真正目标，根本不是长信宫，也不是她苏晚，而是……刚刚苏醒、尚且虚弱的陛下？！她要以救火为名，调开禁军防卫，然后直扑乾清宫，行那篡逆之事？！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脑海！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不能再等了！必须警告陛下！必须阻止她！
可是，如何出去？如何穿过这混乱的宫廷？如何抵达乾清宫？
就在她心急如焚之际——
“砰！砰！砰！”
永寿宫的主殿方向，突然传来了剧烈的撞门声和惊恐的尖叫！
“你们要干什么？！这里是永寿宫！太后寝宫！谁敢放肆！！”是安阳长公主又惊又怒的呵斥声！
“奉贵妃娘娘懿旨！宫中有逆党作乱，恐惊扰太后凤体！特来‘保护’太后！开门！”一个嚣张尖利的太监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贵妃的人竟然敢直接冲击永寿宫？！他们要控制太后！作为最后的人质和筹码！
苏晚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局势已然彻底失控！贵妃已经疯了！
“哐当——！”一声巨响，似乎是宫门被强行撞开！更多的惊呼、哭喊、呵斥声与兵刃碰撞声从主殿方向传来！
混乱迅速蔓延！偏殿外的脚步声也变得更加杂乱，似乎有打斗声响起！
机会！真正的机会来了！
苏晚不再犹豫，猛地用手中银簪撬开窗棂一处早已松动的缝隙，奋力一推！窗户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被她推开一道足以容身的缺口！
冰冷的雨水夹杂着烟灰的气息瞬间涌入！外面火光冲天，人影幢幢，混乱不堪！
她深吸一口气，正欲翻身而出——
“郡主！这边！”
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突然从窗外下方的阴影中响起！紧接着，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苏晚骇然低头，对上一双在火光映照下异常明亮的眼睛——竟是日间那名接过她银簪的低阶禁军侍卫！他此刻衣衫湿透，沾满泥污，脸上还有一道血痕，眼神却锐利如鹰！
“是你？！”
“没时间解释！快走！乾清宫有变！陛下危殆！”那侍卫语气急促无比，不容分说，猛地将她从窗口拽出！
苏晚踉跄落地，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全身。那侍卫迅速将一件不知从何处扯来的、湿漉漉的禁军号衣裹在她身上，压低她的头：“跟紧我！低头！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只管往前冲！”
说罢，他拉着苏晚，如同游鱼般混入混乱奔逃的宫人群之中，朝着乾清宫的方向疾奔而去！
沿途一片狼藉！救火的宫人惊慌失措地奔跑，水桶翻倒，水流遍地。隐约可见远处有零星的厮杀战斗，一些穿着禁军服饰的人与另一些穿着明显不同制式盔甲的人混战在一起！宫墙之上，甚至有弓箭手在互相对射！流矢嗖嗖地划过夜空！
贵妃竟然真的调动了私兵？！她是要宫变！
苏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只能死死跟着那名侍卫，在刀光剑影与混乱人群中拼命穿梭。耳边充斥着尖叫、呐喊、兵刃碰撞声与火焰燃烧的噼啪声，鼻腔里充斥着血腥、烟灰与雨水混合的诡异气味。
那侍卫显然对宫中了如指掌，专挑偏僻小路和混乱之处而行，数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大队的叛军。
眼看乾清宫巍峨的轮廓已在火光中显现，宫门前却正爆发着极其激烈的战斗！忠于皇帝的禁军侍卫死守宫门，与一波波试图冲杀的叛军殊死搏杀！尸骸遍地，血流成河！
“走这边！”那侍卫猛地一拉苏晚，拐入一条狭窄的甬道，竟是通往乾清宫侧后方的一处供杂役出入的小角门！
角门处亦有厮杀，但规模较小。那侍卫猛地拔出腰刀，厉喝一声：“锦衣卫办案！挡路者死！”声若雷霆，竟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煞气！他刀光如匹练般斩出，瞬间劈翻两名试图阻拦的叛军，拉着苏晚硬生生冲过了角门！
踏入乾清宫范围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宫内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可怕，唯有后殿方向隐约传来兵刃交击的锐响与怒吼声！
陛下在后殿！
那侍卫毫不停留，拉着苏晚直奔后殿！沿途可见倒毙的太监宫女尸体和零星仍在搏杀的侍卫。
冲至后殿门外，眼前景象让苏晚目眦欲裂！
只见数十名黑衣死士正疯狂围攻着寝殿大门，十余名浑身浴血的锦衣卫和太监正死死守住殿门，做困兽之斗！殿门之上，钉着数支兀自颤抖的箭矢！叛军竟然已经攻到了陛下寝殿门口！
“保护陛下！！！”那侍卫目眦欲裂，狂吼一声，挥刀便冲入战团，刀法狠辣凌厉，瞬间便砍倒两人！
苏晚被眼前的血腥厮杀惊得浑身发冷，却见那侍卫陷入重围，险象环生！她不及多想，袖中银簪疾射而出，精准地没入一名正欲从背后偷袭侍卫的死士咽喉！
那侍卫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更猛的悍勇：“跟我冲进去！”
两人一左一右，如同尖刀般直插殿门！苏晚虽武功不高，但身形灵巧，用毒刁钻，专攻下盘与眼喉等要害，竟也起到了奇效！
终于，两人浑身是血（大多是别人的）地冲到了殿门前！
“开门！是援军！”那侍卫厉声喝道。
殿门猛地打开一道缝隙，一名满脸是血、眼神却依旧锐利的锦衣卫千户看到那侍卫，顿时惊喜交加：“沈老弟！是你！”
“快！保护陛下！”那被称为“沈老弟”的侍卫一把将苏晚推入殿内，自己则反身死死堵住门口，与再次涌上的叛军厮杀在一起！
苏晚踉跄跌入殿中，瞬间被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包裹。她抬起头，只见寝殿内一片狼藉，龙榻之上，皇帝半倚着，面色蜡黄，胸口剧烈起伏，眼神却燃烧着骇人的怒火，死死盯着殿外！榻边，内阁首辅脸色惨白，宗人府宗正手持先帝御赐金锏，浑身颤抖。数名心腹太监和锦衣卫紧紧护在榻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突然闯入、浑身湿透、沾满血迹的苏晚身上！
“是你？！”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复杂！
苏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急切与恐惧而嘶哑变形：“陛下！贵妃谋逆！证据……证据在长信宫寝殿暗格！冯保已招供！请陛下速速定夺！”
她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寝殿之中！
皇帝猛地瞪大眼睛，胸口起伏更剧，死死攥紧了龙榻的扶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确……切？！”
“千真万确！”苏晚抬起头，目光决绝，“臣女以性命担保！陛下！叛军已至殿外！请陛下速派心腹，直取长信宫！”
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看向那名守在门口死战的侍卫，厉声喝道：“沈！给你一队人马！即刻拿下长信宫！搜！给朕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给朕找出来！”
“臣领旨！”那姓沈的侍卫狂吼一声，刀光更盛！
就在这时——
“报——！！！”
殿外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如同海啸般的欢呼与怒吼声！紧接着，是更加激烈、却逐渐向宫内推进的厮杀声！
一名满身是血的禁军将领狂喜地冲来，隔着殿门嘶声禀报：“陛下！陛下！萧指挥使！萧指挥使醒了！率北镇抚司缇骑及京营兵马入宫平叛了！叛军已溃散！”
萧彻醒了？！率军平叛？！
苏晚猛地转头望向殿外，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心口那枚玉扣，在这一刻，传来了前所未有的、剧烈而滚烫的悸动！那是劫后余生的狂喜，是并肩而战的决绝！
皇帝闻言，蜡黄的脸上骤然涌上一抹病态的潮红，他猛地站起身，推开搀扶的太监，眼中燃烧着帝王的雷霆之怒：“好！好！乱臣贼子！其心可诛！传朕旨意！贵妃薛氏，谋逆作乱，罪证确凿！废为庶人！即刻打入天牢！长信宫一应人等，全部羁押！凡有抵抗，格杀勿论！”
“遵旨！！！”
山呼海啸般的应诺声，自殿外传来，伴随着叛军溃败的哀嚎与平叛大军的怒吼，如同滚滚惊雷，震撼着整个紫禁城！
苏晚瘫软在地，望着殿外逐渐平息的火光与厮杀声，望着龙榻前那位重掌乾坤、杀伐果决的帝王，泪水混合着雨水与血水，汹涌而下。
天，终于要亮了。
然而，她深知，这场惊变之后，等待所有人的，绝非风平浪静，而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最终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