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夏,白天的燥热并未随着夕阳西下而完全消散,只是褪去了灼人的外衣,化作一种黏腻的、无所不在的闷热,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崇庆中学的操场上,白日里被晒得发烫的煤渣跑道,此刻正缓缓释放着储存的热量,蒸腾起一股特有的土腥气。
晚自习的间隙,教室里实在憋闷得厉害,林晓宇拉着张超、唐鹏和陶科,溜达到操场上透口气。偌大的操场没几个人,只有几个住校生在远处借着昏暗的路灯光跑步,影子被拉得忽长忽短。
四个人找了个靠近双杠的看台台阶坐下。空气里是喧嚣到近乎聒噪的蝉鸣,一浪高过一浪,仿佛要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嘶吼,反倒衬得这夏夜更加空旷寂静。远处居民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一地的星子。
“妈的,热死了,这鬼天气。”张超一边嘟囔,一边拿着不知从哪儿摘的大树叶使劲扇风,汗珠子还是顺着他圆鼓鼓的脸颊往下淌。他捅了捅旁边异常安静的唐鹏,“鹏哥,咋了?下午开始就焉了吧唧的,让煮了?”
唐鹏没像往常一样回怼,只是深深叹了口气,脑袋耷拉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泥台阶的缝隙。平时那个消息灵通、咋咋呼呼的“包打听”,此刻像是被抽走了魂儿。
林晓宇递过去一瓶刚从小卖部买的、瓶身还挂着冰凉水汽的汽水:“碰上事了?”
唐鹏接过汽水,冰凉的触感让他激灵了一下,却没喝,只是用瓶子抵着额头,半晌,才闷闷地开口,声音像是被这闷热的夜气压住了:“烦。”
“烦啥?考试考砸了?还是让哪个妹儿拒绝了?”张超没心没肺地猜。
“滚蛋!”唐鹏没好气地怼了他一句,又沉默了。
林晓宇没催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听着耳畔轰鸣的蝉鸣。陶科也推了推眼镜,没有说话,表现出难得的耐心。
果然,过了一会儿,唐鹏又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是我爸。”
张超愣了一下,收敛了玩笑的神色。兄弟之间,家里的事是最敏感也最值得重视的。
“叔咋了?”林晓宇问。
“单位效益不好,听说要裁员。”唐鹏的声音干涩,“他开了半辈子车,除了这个,啥也不会。这几天在家愁得烟一根接一根,跟我妈说话都带着火气。我妈也跟着愁,昨天还偷偷问我,要是真……真那啥了,我这学还上不上得起……”
他的话没说完,但那股无形的、来自家庭即将可能遭遇变故的压力,已经沉甸甸地压了过来。十六七岁的少年,本该关心游戏胜负和隔壁班花的笑容,却猝不及防地要面对生活的狰狞一角。
张超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词汇如此贫乏,最后只是用力拍了拍唐鹏的肩膀:“没事,鹏哥,肯定裁不到叔头上!”
这话苍白得连他自己都不信。
唐鹏苦笑一下:“哪有那么容易。我爸说,这次动真格的。他没啥门路,嘴又笨,怕是……”
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比这夏夜更让人窒息。蝉鸣声似乎更响了,吵得人心烦意乱。
“所以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就为这个?”林晓宇开口,声音平静。
“不然呢?”唐鹏抬起头,眼里有烦躁,也有迷茫,“晓宇,你说,要是真……我是不是该出去找个活儿干?反正我成绩也就那样,混个毕业证算了。总不能看着我爹妈那么难……”
“放屁!”林晓宇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你才多大?出去能干啥?搬砖都没人要你未成年!”
“那我咋办?就这么干等着?”唐鹏有些激动起来,“那是我爸!”
“我知道是你爸!”林晓宇声音也提高了一些,“但遇事光慌有用吗?把自己前途搭进去就有用了?那是下下策!”
“那你说咋办?你有办法?”唐鹏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带着点不服气地反问。
林晓宇沉默了一下。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只是一个高中生,面对时代洪流下一个小人物的命运轨迹,他同样无力。但他比他们多了一份来自未来的冷静。
“首先,裁员还只是听说,没定论,自己先乱了阵脚,屁用没有。”林晓宇分析道,“其次,就算真裁了,天就塌了?叔有手有脚,开了这么多年车,技术总有的,大不了辛苦点,开夜班出租车,或者去给私人老板开车,总能找到活路。蜀州这么大,还能饿死人?”
他顿了顿,看着唐鹏:“最重要的是你。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别给你爸妈添乱,别让他们在烦工作的时候,还得操心你。你好好上学,哪怕成绩不拔尖,也把态度拿出来,这就是最大的孝顺。真要帮忙,等周末,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啥零工可打,补贴不了家用,至少挣出你自己的零花钱,给你爸妈减轻点负担,也比你胡思乱想、自暴自弃强!”
一番话,条理清晰,砸得唐鹏有点懵。旁边的张超也听得直点头:“对对对!晓宇说得对!鹏哥,还有我们呢!真要打零工,我陪你一起!力气我有的是!”
陶科也扶了扶眼镜,冷静地补充:“从经济学的角度,放弃长期教育投资换取不确定的短期微薄收入,是极其不明智的选择。现阶段提升自身价值,才是对家庭未来的最大保障。”
唐鹏看着林晓宇,又看看一脸认真的张超和冷静分析的陶科,眼眶突然有点发热。他猛地低下头,用汽水瓶使劲冰着自己的眼睛,瓮声瓮气地说:“……谁要你陪。”
话是这么说,但那股堵在心口的恐慌和孤独感,却仿佛被撬开了一道缝隙。兄弟的话未必能真正解决问题,却给了他一种“不是一个人在扛”的底气。
“行了,别娘们唧唧的。”林晓宇语气缓和下来,夺过他手里的汽水,撬开瓶盖又塞回他手里,“喝你的。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屁大点事,看把你愁的。”
唐鹏接过瓶子,猛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汽水带着强烈的气泡冲过喉咙,激得他咳嗽起来,却也冲散了些胸中的块垒。
“妈的,呛死老子了。”他笑骂了一句,虽然笑容还有点勉强,但总算不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张超见他好转,又开始嘴贱:“就是,鹏哥,笑一笑嘛!你垮着个脸,跟被甩了八次一样,害得我跟晓宇也跟着心情不好。”
“滚!你才被甩八次!”唐鹏终于恢复了些活力,踹了张超一脚。
三人闹作一团,沉闷的气氛被打破。陶科在一旁看着,嘴角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蝉鸣依旧聒噪,夏夜依旧闷热。少年的烦恼,并不会因为几句话就彻底消失。生活的难题,依然像远处模糊的山峦,横亘在前路。
但此刻,坐在这燥热的夏夜操场上,听着兄弟插科打诨的吵闹声,唐鹏忽然觉得,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似乎轻了那么一点点。
有些路,注定要一个人走。但知道身边有人陪着,哪怕只是陪着说几句废话,骂几句脏话,感觉就完全不同。
林晓宇看着重新“活”过来的唐鹏,心里也松了口气。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零星有几颗星子挣脱了城市光害,微弱地闪烁着。
投胎是门技术活,每个人的起跑线注定不同。但好在,奔跑的路上,还能遇见几个能互相搀扶、骂骂咧咧一起往前冲的兄弟。
这或许,就是青春里,最微不足道,却又最珍贵的东西。
“走了,回教室了,不然老班又要啰嗦。”林晓宇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走!”
“妈的,还有半张卷子没抄完……”
四个身影勾肩搭背,吵吵嚷嚷地融入了教学楼的灯光里,将蝉鸣和心事,暂时留在了身后那片广阔的夏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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