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去往哪里?选择宽恕还是死亡?”
“我是谁?到往何处?选择生存还是毁灭?”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虚假的自由算真实吗?自由的虚假是虚假吗?”
“存在等于自我吗?自我真的存在吗?”
“如果虚无是起点何来真理?如果虚无是终点何需真理?”
——彭湃《异兽迷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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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眼前这位年过四十的中年人并不喜欢扮演神棍的角色。
其他神棍的料事如神是一种原来如此、早知如此、不过如此的泰然,往往都意味着优势在我,一切尽在掌握。
而罗严塔尔的料事如神,十有八九都是一种别是如此,果然如此,怎能如此的颓然,大抵都伴随着一种又抽中下下签,大势已去的无力和无助。
当然这也正常,人间的所有事情,大概都不会如预期那样完美无瑕的进行,哪怕是经过千百次算计,经过千百次推演。
多多少少,总是会有些预想不到的事,预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比如眼前这一幕。
那个男人将方尖碑下绞尽脑汁得来的芯片插入终端的TYPE-D接口之后,那层峦叠嶂如九层妖塔一般的奇门阵盘的确是解开了。就如同广为人知的微软和安卓的“欢迎使用Windows”和“Powered by Android”一样,这个由吴明道自主研发的系统也是有自己的欢迎语的,不仅有,而且还很长,出奇的长……
开头是一句“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之后出现了一座由空格和文字组成的碉堡:
□□□□催□□
□□□□祭□□
□□□处□□□
□□□里□□□
□□涅槃须□□
□□度化又□□
□□愁中为□□
□□梦里复□□
一脸懵逼的罗大师拼命用手势划动屏幕想要进入下一步,但这个已经憋得满脸油汗的老男人却失望地意识到——屏幕,卡住了。是的,没有下一步,没有操作界面,没有提示弹窗,更没有其他什么可视化拟态空间,数字图书馆,或者霍格沃兹城堡啥的更加神奇的交互界面,甚至没有报错,有的只是一座犹如碉堡般岿然不动堆满空格的文字塔,首格里闪闪发光的光标似乎正在满含嘲讽地提醒他这段不是欢迎语,并催促他往里填入正确的文字。
“这……我……哎,泥马!”罗大师挥起臂膀狠狠锤了一下已经淘汰了键盘的空空桌面后,杀气腾腾地与面前的数据终端对峙着,仅存的理智正在心底为罗严塔尔悄声汇报这这些设备昂贵的价格……三秒之后他悻悻地收回了手臂,又将破坏和毁灭的欲望转向了他左手边TYPE-D接口上的方碑芯片,心中涌起一股将它拔出来放在嘴里嚼碎吞掉的冲动。
“喂!嫑乱搞喔……这块次时代高带宽内存芯片,除去里面《天工函》的全本无损数据不说,仅这由墨研重工和玄机科技联手打造的顶级工业品质,你接几十个暗匙都不一定能买的下来,关键还有价无市。”
虽是熟悉的嗓音,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委实是将这位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老男人吓了一跳。罗大师循声望去,却只看到一只嵌在工作桌台上,已经用了五年,塑料都有些发黄的白色圆形音箱喇叭。
“这里、这里……”右手边镭射数绘板缓缓亮起,一个手掌大小的全息影像正躺倚在触控笔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摇手。投射出来的影像依旧是那位披着开衫,下着七分阔腿背带工装裤的青年,宽大袖袍随着他的右手在空中招展摆动,犹如一面小旗。
喇叭里传出声音和无尚的身形并不在同一个位置,再加之前的气火攻心,躁郁的心情和音画不同位的撕裂感整得罗大师登时青筋暴起。
“没完了是吧?!”男人狠狠往身后椅背上一靠,一把扯下覆盖在右眼的纳米眼罩,情绪几近崩溃般狠狠指着自己好似荡漾着星辰状红色液体的空空眼眶,“右眼!我特么右眼到现在还在时之门后的那个老B登手里呢!三伏天儿穿个玩偶外套在外面给人发传单,那汗水淌眼眶里跟受刑一样,医保断缴,我特么连去医院挂个问诊号都不敢!结婚十周年,我泥马就只能给自己媳妇买个西瓜听着新闻广播庆祝!一千块,就泥马一千块钱的暗匙,连还下个月半期的房贷都不够!就这,你们还逼得我载歌载舞,又是玩命又是跳楼的!最后整个满是甲骨文的八级魔方折腾我还不够,又特么开始考我中文十级了是吧?谜语人当上瘾了是吧?欺负老实人是吧?你特么谁啊?我跟你“过”这个么?我跟你“不过”这个!”
言尽于此,罗严塔尔忽然有种欲哭无泪,气极反笑的荒诞感,“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梁山好汉的黑李逵?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动画片里爱玩屎的阿拉蕾?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是不是那个一锤八十的装修大帝黄大锤?你是谁,你是谁,你到底是谁?是不是深夜在路边偷井盖的贼?!”带着哭腔歇斯底里地骂完这段Free STYLE之后,他长出了一口气,用定格般的表情咂嘴瞠目地瞪着桌上无尚的全息投影,右眼眶里好似旋转着星云的深红血洞让整个表情显得愤怒而狞厉。
这位神志不清的独眼残疾人冷不丁整出的这一幕,竟是把躺在桌面上打哈欠的无尚搞不会了……十三秒的尴尬硬控之后,四寸大小的迷你无尚撑着身子坐起来,“失去理智了么,都开始唱起RAP了?”他双手一摊,很捧场接了一段:“不是吧,不是吧,难道单押也算押?无视他,无视他,崩溃专家也算家?哟!火气挺冲啊,像点了引信的炮。可惜脑容量太小,根本存不下情报。状况都没解锁,就开狂暴模式嘶嚎。除了无能狂怒的咆哮,你还有啥高招?”
无尚的回怼到这里也是戛然而止,盘腿抱胸,一脸挑衅地回瞪着面前气急败坏的独眼傻大个……
这一幕,完全不像是互怼骂街的二人在争强斗狠,却更有点两个RAPPER在舞台上BATTLE的感觉……
“万里长征最后一步,你差不多得了”坐在桌面绘图板上的小无尚摆了摆手,一脸我看穿你了的表情,“再这么水字数读者要骂街了……”
“内什么……我是真想知道,在1103就想问了?我这正着急忙慌地帮灵主完成灵愿呢,问你是不是灵主,你说是也不是,还整出个什么数字残魂……忒可恨了你造么?So, who r u?”
“行吧”手办大小的无尚摆出了一脸认真的表情,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只更加迷你的、飘着绿茶还冒着烟气的日式茶杯,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脑机接口知道吧?”
“你是说……数字来世?机械飞升?”
“呃,出圈了。你说的那些技术,不对现世开放,小说和影视作品除外……但从技术上说,用Neuralink那种侵入式BCI来解码神经元信号进一步实现全脑仿真,然后通过脑机接口来上传意识,让人格数据化来实现你所谓的那些什么数字来世、机械飞升是可行的。但目前我们华夏国光脑机接口还处于动物实验中。要加装Neuralink的脑机芯片,不但要有可以在阿美利加驻留的身份、银行账户,还得支付百万级芯片接口以及之后全脑仿真、数据上传的费用。在一间租住的公寓里,靠一套不到百万人民币的设备手搓一个数据版灵魂克隆体,你觉得可能性有多大?你咋不去小麦科技找他们CEO雷布斯问问他有没钢铁侠战甲呢?”
“那你说的灵魂残片?咋实现的?”
“你不是尝试过的么?那个可以与虚拟场景进行交互感知的目镜还有手套。”小无尚伸出五指比划了个手套和眼镜的手势。
“我艹,感知还能逆向传输?”
“你以为我泱泱大中华传世千年古武中所说的炁是怎么来的?那玩意儿本身就是一种精神能量场,内部循环构成经络,外部发送变成能量。”
“这我懂,道家的《金光咒》嘛,体有金光,覆映吾身。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包罗天地,养育群生。受持万遍,身有光明。……洞慧交彻,五炁腾腾。说的不就这个……”说到自己明白的知识点,罗大师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抢答道……
“道理差不多……吴明道用的精神上传的原理就是:让交互设备逆向接收由身体回传来的携带着人脑信息的能量流,将其转录成数字信号存储到终端,然后再后再由计算中枢进行解析。不过能量传输的能力,以及信息的内容,就全依赖于输送者个人的强大的精神力,呃,或者说识海以及对于行炁的精准把控了。”
“所以你……跟吴明道到底…?”
“底层的知识数据库是一样的,就资料储备和调用速度来说我还要更强大一些。个人偏好、写作技巧、思维模型和社会规则这些则是基于AI调教,无非都是些数据准备与调教、模型选择和架构设计、模型训练与调参、评估与优化迭代、还有部署和持续学习之类的体力活,吴明道在这上面花费了很多精力…认知、性格和习惯还有近三年内一些重大事件的经历记忆则是吴明道自己用那套半工业半民用的交互设备拷贝上传的。”
“那你……究竟有木有灵魂?”罗大师木着一张小学生一样的问号脸,继续着他的十万个为什么。
“你这忽然上升到哲学高度,搞得我很不适应啊喂!”迷你无尚低头默默抿了一口手里茶杯中由激光投影的实际并不存在的赛博绿茶,“这玩意儿根本就妹有啥数字化指标啊,呃……嗯……理论上……米有!”
“为啥?赶紧跟我说说,我太想知道了,这东西要放大学里,至少也得是篇百万字的A 级论文,还是可以发表在《Nature》、《Science》那些全球顶尖期刊上的那种。”听到这里,罗大师的耳朵动了动,还有眼球的左眼中亮起了如同右眼窟窿里一样的星星……
“因为我没有情绪啊……我的喜、怒、哀、乐、惊奇、恐惧、轻视这些基本情绪都是按照吴明道的个人习惯模拟的,更别说爱恨这样的情感系统了。不过情绪这玩意儿只是作为与外界交互的表征而已,又不干预我的逻辑分析,对算力的侵占更是微乎其微…所以,你懂的喽…你们这些凡人都怎么形容那些没有情绪的人的?……噢,‘行尸走肉’、‘像机器一样冰冷’……你觉得‘尸体’和‘机器’会有灵魂么?”
“哎,不是啊……那啥,灵魂这东西不应该是自我认知么?”
“屁的自我认知,你知道为啥人类的悲喜互不相通么?”
罗严塔尔想顺着无尚的思路回答是因为自我认知,但自己又想不通为什么,只能一脸木然地卡在那等待无尚投喂答案。
“庵野秀明的《新世纪福音战士》看过么?”无尚不答反问。
“你是说……墙?”
“嗯,心之壁,其实说的是边界,个体与个体,个体与群体之间的认知边界。所谓认知,其实是一种锚定,一种对未知事物的解构和自化重构。个体将自己与其他个体的边界锚定下来之后,边界之内的区域便是自我。这种跑马圈地式的对自我边界之内的一切内容进行定义或者说解构再重构的过程,就是对自我的认知,就是自我意识产生的过程。猫猫狗狗那些脑容量到达一定数值的动物,都可能有自我认知,只不过不如人类的庞杂强大而已。这也算有灵魂?再说了,灵魂这东西,本来就是人类定义的,如果某天冒出个权威拿出篇科技论文摆事实讲道理说猫猫狗狗有灵魂,然后另外一群权威举手赞同!然后,猫猫狗狗的那就有了灵魂……所以,咱俩在这讨论这个,有意义么?”无尚耸了耸肩,一脸无谓和无奈。“人类想定义有机物和无机物,可偏偏有好多化合物既不属于有机物也不属于无机物;想定义生命体和非生命体,可病毒却既不是生命体也不是非生命体……人类想定义世界,可是……我说可是啊,你觉得,这世界需要人类定义么?呵呵呵……”
再次回忆起之前无尚在1103跟他提起的认知边界和悟道的言论,已经在终端屏幕前枯坐了近一小时的老男人因为感到腰部的不适,稍稍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抬起右手托腮陷入了沉思。
“理解即是误解么?”良久之后,罗大师低喃了一句,脸上显现出与无尚同款的无谓又无奈的表情……“这么说,人类,还真是……盒子中的老鼠啊……”
“所以……你到底是谁?”
盘腿端坐的迷你版无尚低头喝了口茶,笑着歪了一下头,将目光指向那个嵌在桌台上已经发黄的古旧音箱……
里面传来已故歌手张国荣的一首经典老歌,那颗粒饱满的低沉音色舒缓呢喃地唱道:
“我就是我,
是颜色不一样的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