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东域,
云罗天,
三等杂役居住的丙字区。
空气里永远炖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味儿。劣质灵谷的沤馊气,隔壁屠宰坊飘来的腥臊血沫子,还有那些刚从下界飞升上来的穷酸地仙身上,一时半会儿涤不干净的凡尘浊气。几种味道搅和在一起,经年累月,腌入味般渗进每一寸铺地的青冥石,每一片歪斜的琉璃瓦,也渗进每一个在这里挣扎喘息的底层仙人的骨头缝里。
赵辰拖着沉重的条帚,一下,一下,扫着永远也扫不干净的巷路。条帚划过粗粝的石面,发出“沙啦……沙啦……”的闷响,跟他丹田里那点微薄得几乎要凝滞的仙力一个德性,有气无力。
飞升三载,雄心壮志早被这日复一日的杂役贱役和稀薄得可怜的仙灵气磨得只剩下一层干瘪的壳。仙界?呵,好一个长生逍遥地!不过是换个地方做牛马,甚至还不如当年在修真界时来得快意自在。至少那时,他赵辰也算是一方人物,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仙界的阴沟里,对着些仙官管事摇尾乞怜。
“喂!那扫地的!滚过来!”
一声倨傲的吆喝像鞭子一样抽过来,打断了他那点可怜巴巴的思绪。
赵辰脊背下意识地一僵,随即又迅速弯了下去,脸上几乎是本能地堆砌出一种近乎谄媚的、小心翼翼的恭敬。他转过身,看向声音来处。
巷口站着个身着淡青绸衫的仙吏,腰牌显示是掌管这片杂役区的刘管事的心腹。此刻这仙吏正捏着鼻子,一脸嫌恶地用脚尖踢了踢巷边一个渗着污水的秽物桶。
“瞎了你的狗眼?这玩意儿都快溢出来了没看见?赶紧给我弄走!冲撞了正要过来巡视的刘管事,仔细你的皮!”
那恶臭熏天的桶,分明是归另一班杂役清理的。赵辰眼角瞥见不远处几个同样穿着杂役服的人正缩着脖子,躲躲闪闪,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去。
他心里一股邪火“噌”地就顶了上来,堵在嗓子眼,烧得喉咙发干。指甲掐进掌心,掐得生疼。但他脸上那谦卑甚至带着点惶恐的笑容却一丝没变,反而更盛了几分。
“是是是,小的眼瞎,小的这就弄走,绝不敢污了刘管事的法眼。”
他点头哈腰,声音里透着十足的讨好和畏惧,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缓,扔下条帚,小跑过去,忍着那能呛死人的恶臭,费力地拖起那沉重的秽物桶,一步步往专司处理的地方挪。
每走一步,那粘稠发绿的污水就晃荡一下,溅出几点在他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杂役服上。身后的仙吏骂骂咧咧,又嫌弃地训斥了几句,大抵是“手脚利索点”、“废物”之类,这才甩手走了。
等那仙吏走远,旁边躲着的几个杂役才松了口气,有人投来同情的一瞥,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漠然,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赵辰低着头,拖拽着污桶,脸上那卑微的笑容瞬间垮塌,只剩下一种近乎狰狞的阴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
当年在修真界,呼风唤雨,一宗老祖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称一声“道友”!如今倒好,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到他头上拉屎撒尿!
这狗日的仙界!根本就是个巨大无比的牢笼!飞升?飞升他娘个腿!
心里翻江倒海地咒骂,手上却不敢停。好不容易处理完那桶秽物,他喘着粗气,只觉得浑身都被那臭气浸透了,胸口憋闷得快要炸开。
回去的路上,经过丙字区边缘那片自发形成的、乱哄哄的“菜市口”。这里多是些和他一样的底层杂役,或是些失了靠山、混得不如意的小仙,摆些零碎东西,以物易物,换取一点微末的修炼资源或是满足口腹之欲的劣仙酿。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嗡嗡嗡地搅成一团,比凡间的菜市场好不到哪儿去,甚至更添几分仙界的诡异——有人卖沾着泥巴的残次灵草,有人卖锈迹斑斑的半废仙器零件,还有人卖据说是什么异种仙兽后裔的肉,血淋淋地摊在那里,看着就倒胃口。
赵辰憋着一肚子火,闷头往前走,只想赶紧回去冲洗一下。
就在经过一个角落里的破烂摊位时,他丹田里那潭死水般的仙力,忽然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悸动了一下。
嗯?
赵辰脚步一顿,狐疑地皱起眉。错觉?
他停下,仔细感应,那悸动又消失了。仿佛刚才只是他被气糊涂了的幻觉。
他目光扫过那个摊位。摊主是个干瘪老头,蜷缩在那里打盹,一副随时可能仙力散尽、魂归天外的模样。摊位上零零散碎地堆着些东西,几块看不出材质的矿石,几枚玉简碎片,还有几件锈蚀得不成样子的金属物件,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死气沉沉。
吸引他目光的,是摊子角落里的那一面镜子。
镜子样式极其古拙,边缘有着模糊不清的奇异纹路,像是某种早已失传的古老云箓。镜身黯淡无光,糊满了油污和灰尘,背面更是被一层黑乎乎的垢物覆盖着,根本看不清原本材质。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和摊位上其他垃圾毫无区别。
但赵辰的心跳,却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鬼使神差地,他蹲下身,伸出手,假装拨弄那几块矿石,指尖却状似无意地拂过了那面古镜的边缘。
冰凉。
刺骨的冰凉顺着指尖猛地窜入,激得他差点叫出声!
与此同时,丹田内那死寂的仙力,再次悸动!这次比刚才清晰得多,仿佛被什么东西无形地拨动了一下!
有古怪!
赵辰强压下心中的惊疑,脸上不动声色,甚至拿起旁边一块矿石,沙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因为刚才的压抑还带着点嘶哑:“老丈,这雷击石怎么换?”
那打盹的老头眼皮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瞥了他一眼,又瞥了眼他手里的矿石,有气无力地嘟囔了一句:“三……三块下品灵石,或者……等价的下界元气丹……”
声音含糊不清,说完又闭上了眼,似乎多说一个字都费劲。
赵辰心中念头飞转。他指了指那几块破矿石,又随手划拉了一下,将那面古镜也囊括在内,做出一副贪小便宜的模样:“这些破烂……搭头吧?都没法用了,我拿回去熔炼点边角料。”
老头眼睛都没睁,极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苍蝇。
赵辰立刻以最快速度掏出三块灰扑扑、杂质极多的下品灵石塞过去,然后将那几块矿石和那面古镜一把抓起,揣进怀里,转身就走,脚步匆匆,仿佛生怕那老头反悔。
直到走出老远,拐进一条无人僻巷,他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怀里的东西硌着他,尤其是那面古镜,隔着衣物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股异常的冰凉。
他小心翼翼地将镜子掏出来,仔细擦拭。灰尘和油污渐渐褪去,露出下面暗沉的镜身,那纹路越发清晰诡异,但镜面却依旧朦胧一片,照不出丝毫人影,只能模糊映出他此刻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的脸部轮廓。
“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喃喃自语,翻来覆去地查看,尝试着注入一丝微弱的仙力。
仙力如同泥牛入海,镜子毫无反应。
他不死心,又加了几分力。镜子依旧沉寂。
“妈的,难道是感觉错了?”一阵失望涌上心头,还夹杂着几分被骗的懊恼。三块下品灵石,对他而言也不是小数目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将这破镜子扔掉时——
一道极其微弱、苍老、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带着浓浓疲惫感的意念,毫无征兆地,直接钻入了他的识海!
“叩……首……三遍……”
“奉……我……为主……”
“赐汝……通天……路……”
断断续续的意念,微弱得像是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和蛊惑。
赵辰浑身猛地一僵,瞳孔骤缩!
这镜子……这镜子果然有古怪!它竟有器灵?还能直接沟通识海?
巨大的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种被冒犯的愠怒。
奉你为主?
一面不知道从哪个垃圾堆里捡来的、破得不能再破的镜子,一个藏头露尾、连形體都没有的残破器灵,也配让他赵辰奉其为主?
他赵辰再落魄,也曾是一界人杰,岂是区区一件死物可以奴役的?
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心底冷笑连连,鄙夷万分。这不知死了多少年的老鬼,怕是还在做着重现昔日辉煌的白日梦!
但……
那“通天路”三个字,却又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心窍,撩拨着他那根早已被现实压得死死的心弦。
通天路?什么通天路?离开这仙界牢笼的路?
尽管觉得荒谬绝伦,尽管万分不屑,可一想到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一想到离开这个鬼地方的任何一丝希望,他的心就控制不住地灼热起来,砰砰狂跳。
赌一把!
万一呢?万一这老鬼疯言疯语里,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呢?
叩首三遍?奉你为主?行啊,表面功夫而已,他赵辰如今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他脸上迅速浮现出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的、甚至带着点疯癫的表情,对着那面古镜,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肮脏的巷子里。
“咚!”“咚!”“咚!”
三个响头,磕得毫不含糊,额头沾上了地上的污渍。
“弟子赵辰,今日得遇至宝,实乃天幸!恳请宝镜垂怜,弟子愿奉宝镜为主,但有驱策,万死不辞!”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说得情真意切,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仿佛遇到了什么绝世机缘,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忠心。
然而低垂的眼眸里,却是一片冰凉的算计和浓浓的讥讽。
破镜子,老子演给你看!最好你真有点用处,否则,老子回头就找炉子把你融了!
磕完头,他做贼似的飞快爬起,将古镜死死揣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左右张望发现无人注意,这才低着头,快步流星地赶回自己的住处——一间狭窄、阴暗、仙灵气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杂役舍房。
关上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舍房里只有一颗劣质的萤石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
他盘膝坐在冰冷的榻上,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躁动的心绪。
根据那器灵模糊的指引,他需要以自身仙力为引,辅以一个简单却从未见过的催动仙诀,在子夜阴阳交替之时尝试沟通。
时间一点点流逝。
窗外仙界的夜空并无星辰,只有无尽苍茫的云海和偶尔划过的、属于上位仙人的华丽遁光。
子时将至。
赵辰屏住呼吸,双手艰难地掐出那个生涩古怪的仙诀。丹田内那点可怜的仙力被疯狂抽取,汇聚于指尖,使得他脸色迅速变得苍白。
他咬着牙,将闪烁着微光的指尖,猛地点向摆在身前的古镜镜面!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震碎灵魂的嗡鸣陡然响起!
那面古镜毫无征兆地爆发出难以形容的璀璨光芒,瞬间吞噬了整间陋室!那光芒并非单纯的光亮,其中仿佛有无数法则符文在生灭、流转,浩瀚、古老、威严!
“呃!”赵辰惨叫一声,只觉全身仙力瞬间被抽空,头脑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炽白,什么都看不见了!
强大的吸力自镜面传来,仿佛要将他整个灵魂都拉扯进去!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被扔进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天旋地转,恶心欲呕。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那恐怖的撕扯感和强光骤然消失。
赵辰浑身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重衣,眼前阵阵发黑,虚弱得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瞳孔放大到极致,嘴巴无意识地张开,足以塞进一颗鸡蛋。
陋室消失了。
他正瘫跪在一座高耸入云、气势恢宏的古老祭坛之上!祭坛以白玉铺就,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沧桑阵纹。
祭坛下方,黑压压地跪伏着无数身影!
这些人,个个气息磅礴浩大,有的周身剑意冲霄,仿佛能斩裂星辰;有的法力如渊似海,深不可测;有的妖气滚滚,显化出巨擘法相……任何一个人的威压,都远比他在仙界见过的那些仙官、甚至那位刘管事要恐怖得多!放在修真界,这绝对都是一方巨擘,圣地老祖级别的人物!
然而此刻,这些恐怖的大能,却全都朝着祭坛顶端,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无比恭敬地、甚至带着无法掩饰的激动和惶恐,五体投地,深深跪拜!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整齐划一,充满了敬畏,震得整片天地都在轰鸣:
“恭迎上仙法驾!”
“恭迎上仙降临吾界!”
“愿上仙圣寿无疆,大道永昌!”
声浪滚滚,荡开云层,回荡在群山之间。
赵辰懵了。
彻彻底底地懵了。
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处理眼前这荒谬绝伦、冲击力爆炸的场景。
上仙?
是在……叫我?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只见周身被一层淡淡却无比纯正、无比威严的仙光缭绕着——那是方才古镜爆发时残留的仙力辉光,在此界之人看来,却是至高无上、纯正无比的仙界气息!
他再茫然地看向下方那一个个跪伏在地、连头都不敢抬的修真界巨擘。
刚才在仙界陋巷里被仙吏呼来喝去的屈辱……
那面诡异古镜的低语……
眼前这万众朝拜、敬畏如神的场面……
强烈的对比,极致的反差,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神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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