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华被困在家里,焦躁地望着窗外如注的雨水,担心着破屋能否经受得住,担心着“影子”老师是否有避雨之处。雨势稍小,他便迫不及待地抓起家里唯一一件破旧的塑料雨衣,冲了出去。
荒地上的积水没过了脚踝,破屋在雨幕中显得更加摇摇欲坠。王永华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老地方,焦急地喊道:“老师!老师!您没事吧?”
破屋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雨水敲打残破屋顶和从漏洞滴落的声音,比往常更加寂静。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王永华。他顾不得许多,壮着胆子朝门洞靠近了几步。“老师?您在里面吗?应我一声!”
依旧没有回答。但这一次,王永华隐约听到了一种极其微弱、压抑的喘息声,混杂在雨声中,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老师出事了!
这个念头让王永华的血都凉了半截。他再也顾不上恐惧和禁忌,一个箭步冲进了破屋的门洞!
屋内光线极其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霉烂和一种……淡淡的血腥味。王永华的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屋内的景象:四处漏雨,地上泥泞不堪。而在一个相对干燥的墙角,一个人影蜷缩在那里,身上盖着一些破麻袋,正在不住地颤抖。
那就是“影子”老师!
王永华的心揪紧了。他慢慢靠近,借着门口透进的微光,他终于第一次看清了这位导师的模样——他比想象中更要消瘦,脸色苍白得可怕,嘴唇干裂。最触目惊心的是,他露在破麻袋外的小腿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似乎是被雨水浸泡后溃烂发炎了,红肿不堪,还在微微渗着脓血。旁边,扔着几个空了的药盒,正是王永华之前买的那种。
原来,老师一直病着,伤着,却从未吭声,反而还在坚持指导他!而这场大雨,无疑加重了他的病情。
“老师!”王永华扑到跟前,声音带着哭腔,“您……您怎么伤成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影子”老师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他那双深陷的眼睛看着王永华,里面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被撞破隐秘的无奈。
王永华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这一刻,所有的神秘、所有的恐惧都消失了,只剩下对这个孤独、坚韧而又脆弱生命的巨大心疼。
“您等着!我这就去找人!去找医生!”王永华抹了把眼泪,转身就要往外跑。
“不……可……”沙哑的声音极其微弱地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坚决。
“影子”老师用尽力气,一把抓住了王永华的手腕。那只手,冰冷而颤抖,却异常有力。
“为……为什么?”王永华不解,焦急地问。
“影子”老师剧烈地喘息着,眼神复杂地看向王永华,又仿佛透过他,看向了遥远的过去。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最终却只是艰难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仇家……不能……连累……”
仇家?连累?
这两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进王永华的心里。他瞬间明白了,“影子”老师躲在这里,不仅仅是因为落魄,更可能是在躲避什么!他不能暴露行踪!
看着老师痛苦而坚定的眼神,王永华明白了他的选择。他不能去找医生,不能惊动任何人。
“那……那怎么办?”王永华的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影子”老师松开手,无力地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破旧的包袱,又指了指自己的伤口。
王永华立刻会意,爬过去打开包袱。里面除了一些简单的衣物,果然有一个更齐全的小急救包,里面有纱布、剪刀和一小瓶消毒药水。
“我……我来帮您!”王永华没有丝毫犹豫。
他按照“影子”老师极其微弱的手势和眼神指示,生平第一次,用颤抖却坚定的手,为老师清洗伤口、涂抹药膏、包扎纱布。整个过程,“影子”老师咬紧牙关,冷汗直流,却没有发出一声呻吟。
包扎完毕,王永华已是满头大汗,看着老师腿上那个虽然笨拙但总算包好的白色纱布,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影子”老师虚弱地靠在墙上,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泥水、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少年,苍白的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神情。
他闭上眼,良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水……”
王永华连忙把水壶递到他嘴边,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
喝过水,“影子”老师似乎恢复了一丝力气。他睁开眼,看着王永华,突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你……为何……非要学他?”
第九章:墨尘其名与舞蹈之魂
“你……为何……非要学他?”
这虚弱却直抵核心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王永华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他为何非要学迈克尔·杰克逊?在此之前,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简单而炽热——因为酷,因为帅,因为那舞台上的光芒万丈是他贫瘠生活中唯一能窥见的天堂景象,是一种本能的向往和逃离现实的渴望。
但此刻,面对“影子”老师那深不见底、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神,这个简单的答案卡在了喉咙里。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那些诸如“好看”、“厉害”、“想出名”的理由,在这位重伤垂危却仍保持着某种精神高度的导师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肤浅。
破屋内一时寂静,只有雨水从屋顶漏洞滴落的“嗒嗒”声,和“影子”老师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王永华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和药渍的双手,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深层意义。
“我……”他犹豫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他跳舞的时候,好像……不是在地上,是在飞……他身上有光……我看着他的时候,就忘了……忘了地里的活儿,忘了别人笑话我……就觉得,人还能那样活着……”
他语无伦次,试图用最朴素的言语捕捉内心那种模糊的悸动。这不是一个经过修饰的答案,却是一个少年最真实的内心剖白。
“影子”老师静静地听着,剧烈咳嗽了一阵,苍白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但那深陷的眼眸中,却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理解。他闭上眼,仿佛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回忆什么。
良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目光似乎穿透了破败的屋顶,望向了虚无的远方。
他没有直接评价王永华的回答,而是用那沙哑的声音,缓缓地、断断续续地开始了讲述,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进行一场迟来的启蒙。
“光……谁不慕光……”他喃喃道,“但光之下,必有影……迈克尔……他的光,源于……暗处。”
王永华屏住呼吸,生怕错过一个字。他感觉到,老师即将告诉他的,是超越舞蹈动作本身的、更接近本质的东西。
“他的舞……非为炫技……是……本能。”
“影子”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重量,“是痛苦……是愤怒……是渴望……是……爱与怕……交织出的……律动。”
他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脑袋:“舞魂……在心,在脑……不在手脚。你模仿其形……纵有十分像……不过……傀儡。”
王永华浑身一震。“傀儡”这个词,像一根针,刺中了他内心隐约的不安。他想起自己对着录像带苦苦模仿时,有时确实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努力复刻动作的空壳。
“影子”老师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目光重新聚焦在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审视:“你可知……他的‘月球漫步’……精髓何在?”
王永华下意识地回答:“是……是向后滑,像在月球上走……”
“错。”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是……对抗。”
“对抗?”王永华迷惑不解。
“对抗……地心引力……对抗……尘世束缚……对抗……自身局限……”“影子”老师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看似向后……实则是……用全身的意志……向前……挣脱!那一步……是……灵魂的……呐喊!”
轰隆!王永华感觉自己的脑海仿佛也被一道闪电劈开!他从未从这个角度去理解过那个他模仿了无数遍的动作!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个酷炫的技巧,却从未想过,那背后蕴含着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是挣脱,是呐喊!
“还有……那声尖叫……”“影子”老师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敬畏,“非是嘶吼……是……能量积郁到极致……冲破躯壳的……释放……是……被误解、被围观的……痛苦……的……爆发!”
王永华彻底呆住了。他回想起录像带里迈克尔·杰克逊的表演,那些激烈的动作,那标志性的尖叫,此刻在“影子”老师的解读下,仿佛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
它们不再是孤立的舞台效果,而是一个鲜活灵魂的挣扎与表达!
“老师……您……您怎么会知道这些?”王永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这些见解,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舞者或粉丝的理解范畴。
“影子”老师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疲惫之色更浓。他再次闭上眼,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吐出了两个字:
“墨尘。”
王永华一愣。
“我的……名字。”
“影子”老师,不,墨尘,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沧桑,“曾……痴迷此道……也曾……靠近那光……终是……尘归尘……”
墨尘。一个充满诗意却又带着寂灭感的名字。王永华在心中默念着,仿佛终于为这个神秘的灵魂找到了一个坐标。
他不敢多问“靠近那光”和“尘归尘”背后的故事,那一定关联着老师不愿提及的伤痛和“仇家”。
但仅仅是这个名字,和刚才那番关于舞蹈之魂的讲述,已经足够让王永华对眼前这位导师肃然起敬。
他不是鬼,不是怪人,而是一位曾真正踏入过艺术殿堂深处,却因故陨落的……前辈高人。
“墨尘……老师。”王永华郑重地改了口,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崇敬,“我……我好像明白一点了……我以后,不再只学样子了……”
墨尘看着他,那严厉的目光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重地靠在墙上,喘息着说:“水……”
王永华赶紧喂他喝水。看着墨尘老师虚弱的样子,他心中充满了感激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模仿之路,将走向一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他要学习的,不仅仅是动作,更是动作背后的灵魂。
雨渐渐停了,一缕残阳从破屋的缝隙中照射进来,恰好落在墨尘苍白的脸上和腿上的纱布上,也照亮了王永华那双充满了新生的求知欲的眼睛。
“今日……到此为止。”墨尘闭着眼,声音几不可闻,“回去……好好想想……律动……不在手脚……在……呼吸……与心跳。”
王永华重重地点头:“嗯!老师,您好好休息!我明天一早再来看您!”
他小心翼翼地将破屋稍微收拾了一下,确保漏雨的地方不会直接淋到墨尘,又将水壶和剩下的药膏放在老师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破屋。
回家的路上,王永华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墨尘老师的话——“对抗”、“释放”、“灵魂的呐喊”、“呼吸与心跳”。
他看着雨后清新的田野,看着远处村庄升起的袅袅炊烟,第一次觉得,这些寻常景象,似乎也蕴含着某种他从未察觉的节奏和力量。
舞蹈之魂,或许不仅仅在遥远的舞台上,也存在于这广袤的天地与鲜活的生命律动之中。而他要做的,就是像墨尘老师说的那样,先去感受,再去表达。